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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也就像平常聊天那樣說。他說,這些話,朕從沒和人說過,以後也不會說了。

    我道,皇上不必那麼說,打個大不敬的比方,平常人家,親戚間比皇家要近得多。像玳王,懷王府都快被他掏空了,他過來喊聲叔,我還得給他錢花。這是尋常道理。

    懷王府在我被抓那時候就給抄了,昔年我爹帶回來的那些東西,還有我年少時置辦的玩器,我娘生前喜歡的擺設和首飾,應該要麼砸了,要麼充公了,要麼抄家的時候被人順了。

    記得前兩年我在大漠裡販羊皮的時候,跟牧民斗酒輸了,吐了半宿,後來受風又發了次燒,迷迷糊糊里,覺得我還是在懷王府我臥房的那張床上躺著,我娘親自端了醒酒湯,一邊絮叨我一邊往我嘴裡送,喝到嘴裡,卻是白水的味道。

    等睜開眼的時候,我才發現我裹著羊皮襖睡在一張馬皮上,旁邊有個姑娘,端著一個粗瓷碗,正餵我喝涼水。

    她的模樣尋常,黑紅的臉,雙手很粗糙,但她的眼睛又亮又清透,什麼雜質都沒有,乾乾淨淨的,露出白白的牙齒對我笑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仙女一樣。

    這個女孩就是阿蓮娜。

    我走得時候,她告訴我她要嫁給某個騎馬飛快的少年郎,說不定現在孩子都有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前行,我在馬車裡睡了一會兒,夢裡邊一時是啟赭在和我說話,一時是阿蓮娜,是美子,是雪娥,是婉婉,最後竟然是我在某個小城裡暫時落腳時,胡同口那個擺攤兒的杏娘。

    那時我懶得做飯,每天拿一口小鍋,去她的攤上買雞絲麵。

    中午吃一頓,剩下的晚上兌點水,當粥喝,又是一頓。

    她每回都多給我,把那小鍋裝得滿滿的。

    她和我說,她男人死了,只剩下兩個剛會走的孩子。她說她這輩子不求什麼,只想再找個人,能養活她娘仨,她一定會全心全意對那人好。

    她當時和我說這話,我想是帶著點什麼意思的,可惜我沒在那個城裡呆長,臨走時,我要送她點錢,她說她只花自己掙來的錢,我方才發現,那段時候,是她一直在照應我,而非我恩惠她。

    在夢裡面,我跟她一道在巷子口賣面,她在那邊擀麵,我在這裡守著鍋,鍋開了,我掀開鍋蓋,霧氣撲了一臉,腳邊有孩子扯我的衣襟,喊:“爹爹,爹爹……”

    車猛地一顛簸,我醒了。

    王有嘶啞的聲音說:“殿下,要到了。”

    車停下,我下了車,眼前是嘈雜的碼頭,大船泊在岸邊,行人來往,一堆一堆的貨物碼著堆著。

    我本以為能看見一望無際海浪滔滔,沒想到居然還是個水灣。

    岸邊扛貨的船工和我說,當然要是水灣才好建大碼頭,出了這裡,那就是海了。

    我向水灣外望了望,王有在我身後輕聲道:“爺可以租個小舢板去看看,別的老奴就做不了主了。”

    我算了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比起前兩天,頭明顯沉了,腳下有些飄,四肢麻木,不知道是今晚,還是明天。

    雖然高人看一粒沙子就能心觀整個大千,對著面前的小水灣,我還是想去看看,也許等一時就什麼都沒了,起碼這一刻是有的。

    我在碼頭邊兜了一圈兒,找了個往大輪上拖貨的小船,船工卻死活不肯拉我,說接了大船的活,不能耽誤。王有幫我塞銀子都不成。

    船工道:“不是不肯做這筆買賣,但先接了活,不能耽擱,我們做長線活,不是一耙子買賣,請爺體諒。”

    說白了,不能因為這點小生意得罪大主顧。

    正說著,大主顧的大船慢吞吞駛來,泊到岸邊,我瞧見船頭兩個碩大的字——瑞和。

    第60章

    大船上下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向我躬身:“趙老闆,真是巧,又在這裡遇見了,家主人就在船上,請上船吧。”

    我到了船上,看見柳桐倚站在船艙前。

    我問他:“梅老闆,這次你的船上,酒帶夠了沒?”

    柳桐倚看了看我身後的王有,笑了笑道:“酒自然是有,船艙中有人,還想和趙老闆說幾句話。”

    我和柳桐倚一道進了船艙,他引我走到一間艙房門前,在門上叩了兩下,推開房門。

    我進去,房門在身後輕輕帶上,我聽得柳桐倚的腳步聲離開。

    站在窗前的人回過頭,向我拱了拱手:“懷王殿下。”

    是雲載。

    “在下搭了柳相的船,只為來和懷王殿下道一聲謝,多謝殿下對雲家的恩情。”

    我道:“雲大公子的這聲謝我不應收,我至始至終,所做不是為了雲家。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已經埋起來的,就當它化成土了罷。”

    雲載道:“殿下請放心,舍弟已決定與我漂泊江湖,今後亦沒有雲家,萬某隻想安分做個生意人。以前沒什麼關係和糾葛,以後也不會有。舍弟已經看開了,只是連累殿下從今後要客居海外,實在愧疚難安。”

    我道:“我這件事與那事沒多少關係,只是朝政本來如此。”

    帝王家從來以權位利益為重,親情二字本就多餘。

    雲載又向我道:“對了,舍弟讓我對殿下說幾句話,第一是請殿下放心,第二是說,殿下那日曾問他的話,他自己亦不知答案是什麼,一開始是假的,即便有假的做了真,到最後還是假的。”

    我道:“那雲大公子也替我捎一句話罷,我從來都很喜歡他,雲毓也罷,萬小公子也罷,日後多保重。”

    雲載對我躬身一揖,出了艙門。

    我獨自站在房中,一股冰涼的寒意在我心中蔓延,如在雪中,十幾年前,我一個個抱起我的皇侄們摘梅花,最後要抱起一個孩子時,宮內的宦官在一旁道:“殿下,這是雲相的兒子,並非皇子。”

    那孩子當時的模樣我已記不得了,但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那時候你折了一枝梅給我,我要叩首謝恩道,多謝殿下。明明我和他們一樣。”

    那日,護衛們護送啟赭離開了萬家大船,我對雲毓道:“隨雅,喊我一聲承浚吧。”

    他笑了笑:“我倒是一直想喊,但我又不是景啟赭,這樣喊,我怕亂了輩分。皇叔。”

    我聽見這句話時,頓時覺得天地間一片虛空。

    是,明明他和啟赭、和啟檀他們一樣,該喊我一聲皇叔。

    他道:“皇叔,今天你我說了很多話,都是肺腑之言,景衛邑與雲毓的肺腑之言。可這場戲,要到此為止了。因為我知道你過來,說這些話,實則為了景啟赭。你喊著雲毓時,亦已知道,我是誰。”

    對,我知道他是誰,但我自欺欺人地一直和自己說,也許我猜錯了,這事本不可能,他就是雲毓。

    雲毓直視著我:“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道:“……昔日雲棠造反時,我就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只是文臣,並沒有直接掌管兵權,即便造反成功,要如何使眾人臣服……”

    在承州,遇見雲毓之後,有些事亦讓我費解。

    雲毓並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在承州時,他放了我和柳桐倚離開,之後我們遇見了雲載,再到後來,又在萬家大船見到雲毓,讓我覺得很奇怪。

    雲毓說,他是為了啟赭過來的。

    但啟赭既然要出行,必定一切安排妥當,我雖對張屏不甚了解,也覺得,他不至於要通知一個工部的官員在治水的時候跑來護駕。何況當時承州還有啟檀。

    就如同雲載的船一直莫名其妙跟著我們一樣。

    定然不可能是為了我和柳桐倚,那麼就只剩下啟赭了。

    再後來,那天晚上,雲毓扮成雲載來和我相見。

    柳桐倚對我說,做一張面具,要很長時間。所以雲毓扮成雲載那張面具並不是臨時做的。

    這樣便有了幾種可能,一是,雲毓常常扮成雲載,到江湖上走動;二是,雲載做的是大生意,沾了點偏門,為了安全起見,會讓心腹的手下扮成他的模樣。所以備有這種東西。

    雲毓一向不做多餘的事情,就像那天,他要柳桐倚與楚尋合奏,實際是告訴我這兩人認識一樣。

    雲載打了雲毓,說明他和雲棠父子並非恩斷義絕的不和。

    雲載與雲棠父子決裂之時,雲棠還沒有位極人臣,到了可以琢磨造反的時候。

    他那時就把自己的長子送到外面去,有所綢繆,更加奇怪。

    這讓我想起,我假死遁出宮後,在芹菜巷休養時,張蕭和我說過的話:“王妃早擔心會有這一天,因為王爺就算沒有先懷王殿下那麼高的功勳,懷王府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

    原來我爹除了戰功之外,還摻和進過一宗皇室血脈案。

    這事張蕭和曹總管也只知道個隱約。同光帝昔日曾經和一位民間女子有過露水姻緣。

    當時柳皇后病逝,同光帝大約寂寞難耐,出宮踏青時出了這樣一樁風流事。

    那女子竟珠胎暗結,生了個兒子。

    同光帝沒有認這對母子將他們接進宮,具體什麼原因就不清楚了。但這是明智之舉。這孩子母親卑賤,無靠山,在宮中還不如在民間。

    我爹還一直偷偷照拂那對母子。後來,同光帝駕崩了,先帝繼位。忙亂時,那女子家鄉發了水災,從此失去了音訊。

    雲毓道:“我爹曾經說過,昔日祖父與祖母相識與海棠花下,於是他名棠。”

    他笑了笑:“其實家兄並沒有加害皇上之意,只是他從未見過聖容,好歹是堂兄弟,想在一起敘一敘,皇叔過慮了。”

    我真的死也不想聽他喊我那兩個字,他偏偏在不斷地喊。

    他說:“皇叔,我和景啟赭、景啟檀其實是一樣的。”

    我頭疼欲裂,幾乎想拔刀把耳朵割了。

    雲毓那樣笑著看著我:“皇叔,如果我們兄弟今天真的想對景啟赭做些什麼,你會把我們怎樣?你會把我怎樣?”

    我扶著桌子站起身:“沒有這個如果,因為沒發生什麼,皇上只是到萬家大船轉了一下,其餘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發生過。”

    雲毓道:“是,什麼都沒有,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

    只能什麼都沒有。

    那以前都算什麼,都該當什麼?

    連雲毓都是假的,還有什麼是真的,我問自己,亦問雲毓。

    雲毓的嘴角動了動,聲音淡然:“唯獨我是你皇侄的事情是真的,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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