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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毓道,有自然有,還掏了個藥瓶給我看,裡面裝著極其厲害的毒藥,我看他滴了一滴在石桌上,那石面就嗤嗤地冒泡。
我立刻和他道,你這個不好,喝了有點受罪。拉他到我的臥房中,從暗格里取了兩枚藥丸給他看,說,這是我特意命人調配的秘藥,包準吃下去就咽氣,而且快速不痛苦,堪稱絕品。
我就把他瓶藥扔了,找了個瓶子把兩丸藥中的一丸裝進去,贈給他,以作備用,雲毓鄭重其事地收了。
雲毓冷冷地看著我:“的確吃下就見效。速度真快,藥效真好,我拉得一天一夜沒離開恭房。”
我的手卻冒出了涼汗:“你……你為什麼要吃那個?”
雲毓面無表情道:“我這人,平生不愛欠債,是我哄了你入局,我理應賠一條命給你。只是,”他在冷笑一聲,“我以為,你要和我說,我連償命都不配。”
他再冷笑兩聲:“我當時想,實在不必如此,王爺你這樣的忠義功臣,死後肯定會封神,我這種人,死了一定下地獄,就算真的人死有靈,你我也碰不見。”
我突然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雲毓,雲毓,你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到底要怎樣才看得透你?
雲毓又看看我,神色又一變,卻是無奈地笑了起來:“之後,我瞧見了那張紙條,多謝開導。”
我本是害怕抓雲毓時沒找到他之前他想不開,所以在那隻藥瓶里做了點手腳,瓶膽的夾層中,有我寫的一張字條——
通一通則心通萬事通
雲毓嘆了口氣:“我真的想不通,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怎麼會自己尋短見,你直到三年之後,有人在柳桐倚的商戶中見到了你,上報朝廷,我方才知道,原來你竟果然是裝的。”
我本已計劃好一切,卻不想又出現意外,心中混亂一片。
我凝視著那雙眼:“雲毓。”我現在已不知道自己是誰,懷王景衛邑?不是。趙財,也不是。
我輕聲道:“隨雅,喊我一聲承浚吧。”
第57章
傍晚,船停靠在臨橋鎮。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蘇州。
我剛下了萬家大船,尚未來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見碼頭上來了三五個人,穿著方口領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護衛耳語片刻,袖子中拿出什麼東西亮了一下,護衛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著,身邊就有人道:“表叔老爺不回船上?”
我回頭一看,是鄧覃,不知他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跟前。我道:“回,這是家裡邊來人了麼?”
鄧覃一面隨著我往船上走,一面道:“正是,少爺出來太久了,家裡可不是該急了,一準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進了船艙,廳里只有一個王有站著,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爺,正有些事等著,請去少爺房裡說話。“我跟著他到了啟赭房門口,剛才那三五個家人正好從裡面退出,啟赭的聲音從敞開的門fèng中透出來道:“叔在門口?”
這話就是不用通稟的意思,我便推門而入,王有在我背後合上了房門。
啟赭坐在桌邊,擱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時候道:“免禮。”
我謝了聲恩,啟赭又指向旁側的椅子:“坐。”
我微一躊躇,便去坐了。啟赭道:“為何皇叔到了這個時候,反倒更加謹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後,越當謹慎些。”
啟赭垂目不語。
片刻後,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應當早些回京,一來朝中無君,大事難以決斷。二則,皇上萬金之軀,也不宜長久在民間。”
啟赭道:“什麼萬金之軀,當日,若朕做不了這個皇帝,現在也就是個和啟檀差不多的皇子,興許也會四處挖挖古董,在府中賞賞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絕不可能像玳王那麼敗錢。”
啟赭挑眉看我,笑了一聲:“這倒是。”笑斂在嘴角成了一絲,視線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麼位置,做什麼事。糙民明白。”
啟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讓王有跟著你。”
啟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啟赭再看向我:“聽這句話,你心裡還是有怨氣,你不怨也不可能。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可以和朕說。”
我道:“糙民心裡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經做了。別的沒什麼了。”
啟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來:“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雲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離開廂房時,啟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過身,但看他站著,望了望我,背轉身,抬手道:“皇叔請行罷。”
我拉開門出去,一時間想起十來年前,啟赭也曾這樣喊過我。
那時候他剛登基,才沒了爹的小孩子,穿著朝服一張小臉繃得鐵緊,看誰都滿眼戒備。曾有人往懷王府中送過剛斷奶的小雪豹,據說拿生肉餵大可以帶著打獵。那幼豹縮在籠子的一角不聲不響地呆著,眼神就和當時的啟赭一模一樣。
雙手捧著玉璽蓋印時,手很穩。朝堂之上說平身,准奏時聲音也很沉著。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書房,我進去時,桌案上卻什麼都沒有,或是擺著些閒書。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過他什麼。同我說話時態度語氣都板板正正的。
多謝皇叔來看朕。
朕身體很好,最近並沒有什麼事,皇叔不必費心掛念。
諸如此類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懷王府里去時那樣。
我偶爾故意帶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會忍不住往那東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樣奉上那樣東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歡。
他會謙和地道:“多謝皇叔。”任我把東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備。
看著太后把好好一個孩子教成這樣,我有些於心不忍,但也明白,當了皇帝,必然如此。
於是我就不怎麼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啟檀啟緋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讓我到內宮去說件事兒,我順便去瞧了瞧啟赭。難得他在寢宮,寢宮中卻只有兩三個服侍的人。
隨侍宦官道,皇上這兩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幾個宮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為啟赭平時有些挑嘴,便有諫官拿住這個上了道摺子,諫言皇上日常用度太過奢靡。是聽說啟赭下詔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監督皇上自省來著。
我進了寢殿中,只見裡面空蕩蕩的,玩器擺設全無,牆上掛的山河錦繡圖換成了幾幅清湯寡水的水墨字畫,題著幾首苦寒小詩。繡龍的帷幕變成了不知從哪裡扒來的藍不藍紫不紫的布簾兒。好端端一個皇帝寢宮,整成了話本里的苦寒窯。
此時是夏天,龍床四柱挑著一掛舊帳,鋪著一張糙席,一個穿粗麻衫兒的苦孩子小臉蠟黃地懨懨坐在床沿,卻是當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這幾天勤學政務,苦讀書卷,雞鳴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頓飯,吃糠咽菜。說的時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動得,還是替皇上苦得。
懨懨的啟赭看到我,勉強振奮地道:“皇叔來看朕了,請坐。”我坐上鋪著糙席的椅子,看著他黃巴巴的臉,肝肺尖上一陣火起。太后那個蠢女人,還有那幫所謂忠臣黨們,所謂矯枉過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聲,至於這麼折騰孩子做門面工夫麼,連皇上都吃不飽住窯洞了,我朝談何繁盛?
若按著我的脾氣,立刻便想讓人換了這套妝門面的擺設,命御廚做一頓好菜上來。可這裡是皇帝寢宮,再看不慣我也是個臣。恰在此時,老天作美,烏雲攏聚,天色陡暗,悶悶地打起雷。
啟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這其實是句趕人的話,我卻道:“那臣就多謝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時辰已不早,皇上該用晚膳了。”
啟赭道:“朕……這幾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過了。”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舉臣欽佩,臣也應該效仿才對。”
啟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餓了,朕命人給你備膳吧。”
我連忙道:“皇上不吃,臣萬萬不敢。”
那宦官適時地在一旁勸道:“萬歲,今日懷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啟赭大約是餓得狠了,左右再勸了兩三下,便點頭道:“也罷,讓御膳房備晚膳吧。”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請皇上賜酒?”
啟赭道:“准。”
有酒,就要有葷了。
御膳房估計因最近不得發揮,憋得手癢,這頓晚膳卯足了勁兒整治,雖只有十來道菜,兩道湯,六樣面點,所用不過雞鴨魚肉,卻菜色奇巧,味道鮮美。我只管吃喝,假裝沒留意啟赭不動聲色地狼吞虎咽。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寢殿中點著幾盞小燈,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時,天上猝不及防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炸開一個驚天動地的響雷。我走向殿門,聽見身後啟赭道:“皇叔。”
我回過身,只見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寢殿中,燈火映出的陰影搖曳重疊,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
我便又折回殿內,揀那些傳奇段子講給他聽。講了一個又一個,已要到三更,啟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聲急促,閃雷不斷。
我於是道:“舊時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將仗劍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討一個恩典,臣的腿壞了,不能上戰場為皇上盡忠,請皇上賜一個能做忠臣良將的機會,讓臣為皇上守夜。”
啟赭的眼睛在燈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准了。”
宮人在內殿通往外殿的門口替我鋪了一張席,啟赭終於去就寢了。
宮人放下簾幕,我在席上躺下。聽見簾內啟赭稚氣的聲音道:“皇叔。”
我道:“臣在。”
“父皇駕崩之時,也是這樣的雷雨天,母后告訴朕,父皇會回來看我們。朕卻從未再見過父皇。父皇真的會回來看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