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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的表情再頓了頓,我道:“另外還有一層意思,你是想告訴我,當年你救我之事,並不需要我承你人情。”
他說的那些事,除了行刺之外,大多我當時都猜得到,連楚尋之事都隱約有疑惑。他拼在一起,說了這許多,還是在我見了皇上之後,其中關竅我自然能領會一二。
我苦笑兩聲,玩笑地長嘆道:“終究不管是懷王和柳相,還是趙商賈與梅老闆,皆不會有我稱你然思,你喊我承浚的一天。”
柳桐倚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也苦笑道:“懷王殿下果然十分厲害。”
我再進一步安他心道:“懷王景衛邑,早已是個死人,昔日之事已經過去了。我一個小小商販,夠不上為朝廷做說客。梅老闆盡可放心。”
晚上停靠的碼頭將到,悠悠晚風從半挑著的窗扇中吹進,我看向外面江上黃昏,想起昔日柳桐倚曾贈我的兩句話,“襄王已眷巫山處,夢裡何須話江南。”
船緩緩靠向岸邊,岸上人影密密,又是一番繁華景象。有漁船挨著這艘船駛過,看漁夫手中拎的網兜中好大一兜螃蟹。
是了,再一個來月,就到中秋了,螃蟹開始肥了。
柳桐倚站起身:“船到這裡,我先去皇上房中問安,好妥當安排。”
我一時感觸,沒頭沒腦問柳桐倚道:“你為何不成家?”
柳桐倚怔了怔,繼而笑一笑道:“一個人慣了。”
我勸他道:“要是心裡沒惦記的,就抓緊找一個。這時候不覺著,等你過了而立之年,逢年過節,連個一起吃月餅吃年飯的都沒有,那時候就急了。梅老闆這樣的人物,想找,定然能找個才貌雙全又溫柔賢惠的女子。”
柳桐倚微笑道:“那好,等來日我去尋一個。”他迎著窗外漏進來的暮色看了看我,忽而嘆息道,“其實我不明白,我本是來和趙老闆說昔日的事情,為何最後話題會扯到了此處。”
我道:“三年前的事情,反反覆覆,再折騰能怎樣?不如抓緊眼下。”我負手看向窗外,“看著暮色,難道你不曾想到詩?”
柳桐倚也正色道:“在下目前只想著怎麼安排皇上晚上的飯食。”
船靠了岸,皇上他不打算就此轉走陸上,返回京城。他道江上風光好,沿途民風淳樸,他想逛逛。
我不由得有些同情王有鄧覃和那一幫護衛。
皇上欽點柳桐倚陪逛,我挨在船中,獨自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隔壁萬千山的大船又是燈火通明,陣陣笙歌談笑聲一波一波地漏進這邊。
到了入更十分,聖駕回來,已在外面用了晚飯。柳桐倚匆匆和我打了個照面,就去安排皇上沐浴,剛喝了些茶水,歇了一會兒,皇上沐浴完畢,又傳他去房中閒聊。
我踱到船首吹風,一旁萬千山的大船仍然華燈高照,熱鬧非凡。
船旁靜靜泊著的幾艘小船,鄧覃和護衛們應該就在其中。
月明星稀,一派平和。我想起有一年的中秋,我娘已過世,王妃和我說要回家過節,我允了。到天快黑時,我在廊下看著天想,看來偌大的一個圓月亮,只有我一個在園中吃酒賞。那時候真覺得寂寞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傳報說,雲大人來了,我看那人被僕人引著走來,遙遙向我笑道:“怎麼中秋節,懷王殿下一個人站著?”
可能就在那一時,我悟到,人都要有個伴。
其實我也就是想身邊有那麼個人,他心裡只掛著我,我心裡只掛著他,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一直過著就好。
飯一道吃,床一道睡,節一道過。
但,人生能到了這一步,容易也不容易。要看命。
我回到艙中,柳桐倚尚未陪駕完畢,我回房睡下,當晚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老了,鬍子垂到胸前,脊背也挺不直,拄著拐杖站在懷王府的院子中,茫然四望,總覺得我忘了什麼,但什麼也想不起來,突然一個戴著金釵,穿著華服,頭髮花白,滿臉褶皺的老婦站在我面前幽怨地看著我。
“景衛邑,沒想到,我居然就這樣和你過了一輩子,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白頭到老?”
我仔細地瞧了瞧,斷定她可能是……王妃。
她淒哀地笑了一聲,容貌漸漸年輕起來,變成了王妃原來的模樣,她盯著我,一字字地道:“景衛邑,我的身體雖然被你霸占了一輩子,可你永遠都得不到我的心!”
我毛骨悚然,迷茫中記起,我似乎沒有霸占過王妃的身體。我想要告訴她,卻說不出話,王妃和眼前的景色都模糊起來,有誰在喊“王爺,王爺”……
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耳邊有嚶嚶的哭聲,我轉過頭,一個人坐在床前,擦著眼淚看我,居然還是王妃。
她身後的一干下人也在拭淚,王妃抽噎著說:“王爺,你終於醒了……你有什麼想說的話……未了的心事……就說吧……嗚嗚嗚嗚……”
我張了張嘴,仍然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渾身沉重,胳膊腿都像不是我自己的,動也動不了。
王妃抓起我擱在被子外的手:“……王爺,有件事……臣妾必須和你說……我,我對不起你……雖然,我們一起過了這麼多年……但我從沒愛過你……我在嫁給你之前,心中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對不起,我努力過,可我無法忘記他,唯有心,我真的無法給你……”
我打了個哆嗦,一個激靈爬起身,汗透睡袍,這次是真的醒了。
我灌了兩口涼茶,披件外衫,走出艙外。夜風清涼,漸漸吹乾我汗透的衣衫。
還好,還好,不過是夢而已。
類似情形也只能發生在夢裡了,如今沒誰能和我一起過到老。
我悵然地嘆了口氣,遙遙有人問:“夜立船首者,可是趙老闆?”
我向一旁望去,只見萬千山的大船船首甲板上,站著一個人,在燈籠下向我拱了拱手:“趙老闆晚上睡不著,不如到萬某船上共飲?”
我道:“我艙中也有酒,萬老闆可願過來喝?”
萬千山道:“也罷。”回身擊掌,立刻有人備下小船。
少頃後,他站在小船上慢悠悠飄過來,上了甲板,與我同到艙內。
我撥亮燭火,他在桌邊坐下,我提壺斟滿他面前的杯子,他看了看,皺眉道:“這似乎是茶。”
我與他對面坐下:“茶不像酒,雲大人你也不像令兄。”
第55章
我對面的人輕笑,自臉上摘下一張薄如蟬翼的東西,終於露出了雲毓的臉。左臉處有些腫脹淤青,嘴角破裂,有些狼狽。
我吃驚道:“你這是……”
雲毓點了一下臉上的傷:“哦,這個,我哥打的。”
“他打你怎的?”
雲毓扯扯嘴角:“一者是為家務事,他雖心中對家父有怨氣,卻看不得我這麼做。二者,我這趟追過來,他少不得又要說我是走狗鷹犬,論及骨氣了。”
他將那張面具拋在桌上:“然後我和他說,反正你打也打了,總該讓我搭船了吧。”
我瞧了瞧他那張面具:“我說你怎麼會倒弄這種江湖玩意兒,原來是令兄之物。”
雲毓笑。
我看著他臉上的傷,總看不過去,往行李中翻了翻,尋出一盒藥膏:“消腫化瘀甚好使,洗臉之後塗上便可。”
雲毓接過藥膏,道了聲謝。朦朧燈下,我瞧著他的眼,還是問道:“你……不是在承州治水麼?”
為何此刻突然出現?為何半夜立於船首?為何與我說話?為何相邀共飲?
雲毓雙目中燭光跳躍,一時讓我看不分明他的情緒。
片刻後,他方才道:“我在承州接到張屏的傳書,他唯恐鄧覃等人不牢靠,我便將治水之事轉與玳王殿下,連夜趕過來了。”
原來如此。
我道:“皇上此刻應該已經熟睡,他傍晚與柳桐倚等人去了市集一趟,沒未有什麼意外。”
雲毓頷首:“此事我知道,我是在傍晚時追上來的。看來皇上依然想讓柳桐倚回朝。”
此是柳桐倚的私事,我不便與旁人議論,便含糊將話題岔了過去:“你半夜沒睡,難道要像護衛一樣通宵守著?”
雲毓打個呵欠:“不錯,晚上在碼頭,需要加倍留意,到了白天行船時就能稍微歇歇了。我正留神關注時,恰好見趙老闆在船頭站,想邀共飲。”
我說:“是,兩個人說話熬夜,比一個人清閒些。只是你扮作令兄的模樣,未免多此一舉,你與令兄身材聲音相差甚多,我都能一眼看出,何況皇上。”
雲毓笑道:“也是。”就將那張面具收進懷中。
我與他飲茶閒話到天明,其間他說了些這幾年朝中趣事,我也講了一些四處閒走時的見聞。
天剛亮時,雲毓要走,我留他道:“不然你吃了早飯再走,索性直接面見皇上。說不定他醒來後便會收到消息,你到了船上不主動見駕反倒不好。”
雲毓道:“也是。”
就又留了一時。等到天大亮,我估計啟赭該醒了,正要出去瞧瞧,有人輕輕叩門:“趙老闆起來了沒?”
是船上家僕的聲音。我應了一聲已經起來了。
過了一時,叩門聲又響,我前去拉開門,兩個小雜役抬著一個浴桶進了屋子,浴桶中裝著滿滿的水,微微冒著熱氣。
我一時愕然,臉皮忍不住抽了一下。兩個小雜役將木桶放在屋子中,立刻低頭離去。
我喊住他二人:“一向臨睡前沐浴,為何早上送水過來?”
其中一個低頭道:“是大掌柜吩咐小的們預備的。”
雲毓吭的一聲,大笑出聲。
我站在浴桶邊,讓他們抬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雲毓笑道:“水都送來了,你讓抬回去也浪費,你就再沐浴一回吧。我先去拜見了。”站起身施施然走了。
我只得再涮了一回澡,熬了一夜稍微有些困,洗洗倒精神了許多。臨出門前,沒留神腿在椅子腳上狠磕了一下,出去時步履有些蹣跚。
艙廳中只有柳桐倚一人坐著吃茶。我左右沒見雲毓,也未見啟赭。柳桐倚道:“侄少爺與小萬公子同到萬家商船去了。”喊人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