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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離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為師替你去說,八九不離十能成。”
成暃頓喜,歡天喜地謝過常夫子,欣欣然伸頸盼等消息。
結果卻讓常夫子預料錯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懷天下,不想把掃把星放出去禍害眾生,而是成員外心疼孫子,想著他住在小院裡,長到十六歲,生人都沒見過幾個,出門在渾濁世間,非被生吞活剝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遺囑,死後余財足能讓暃兒過一輩子安樂日子,何苦再讓孩子出門受罪。”
常夫子左右勸說無用,只好罷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認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該當如此,就閉著眼過吧。反倒勸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員外害怕常夫子攛掇成暃去趕考,過年時多備了一份厚禮,說成暃讀了這麼多書,性情已定,可以不用再讀,就此把常夫子辭退。
常夫子不來之後,成暃寂寞了許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覺得這裡像個監牢,每日渾渾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淺眠多夢。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過來瞧他,看到他皮包骨頭,臉白如鬼的模樣,嚇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長成暃三歲,如今已獨自掌管幾間店面。他跟成暃素來親近,不怎麼信相士的話,看著成暃這個模樣,知道成暃再這麼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員外,說店鋪里缺一個帳房,與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幫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長房長孫,關係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員外亦不能看著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為防成染擰著來,暫時收回了交給成染的店鋪。成染的犟性也上來了,抱了店裡的帳本去找成暃,讓他幫著瞧。
成染把帳本給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節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頭在燈下打算盤,抬頭忽見窗外天邊一片通紅,暗想,中成節怎麼還有人放焰火,再過了一時,就聽見一陣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廂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轉過一道牆,聽見另一側樹下有人低語,正是平時服侍他的小廝的聲音。
“暃少爺真是太兇煞了,大少爺剛來找了他,就燒起來了,十幾間門面哪!還好沒傷著人。”
悶熱的夏季,成暃卻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慘澹蒼白。
他木木然轉身回了房中,插上房門,合上帳本端放桌上,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想寫些什麼,復又放下,熄了蠟燭,就著清冷月光,端了一個凳子放在梁下,將一根束腰的長絛穿梁而過。
將絛環扣到頸上,他心中竟是十幾年來,最平靜澄明之時,如釋重負般輕鬆。
迷迷糊糊中,成暃聽到人言,正想著自己是到了第幾層地府,朦朧看到幾張臉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還有爹……還有染哥。
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著說:“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張臉哭道:“我的兒啊,是為父對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兒,你為何要如此?”
成暃睜大眼,徹底明白了,他沒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木然點點頭。
成染又在他的腿處掐了一把:“暃弟,疼麼?”
成暃再點頭。
成染吸吸鼻子:“爺爺,三叔,放心罷,胳膊腿都沒事。”
成員外拭淚嘆道:“唉,你這個孩子啊!常夫子說得對,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裡在牆根燒紙的人的過,與你何干呢?”
成暃沉默不語。
成員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點掉溝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開鬼門的時候還在外面轉悠,吃醉了酒滑了腳,怪誰?”
成暃不知竟還有此事,略震驚地看著成染。
成員外一捶床沿,顫聲道:“就是那個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蟻了!更與什麼人都無關!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孫!天告訴我,老夫錯了多少!”
成暃眼睜睜看著父親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責,是兒的錯,暃兒是我兒,我應在身邊教養,卻總讓父親操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於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頭疼麼,大夫說,雖然身上沒明傷,那房梁塌下來,可能砸著了你的頭。你先躺著別亂動,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適。”
成暃尋短見之事,成員外雖然勒令不得外揚,但上吊把房梁掛斷了這等逸事若不傳誦簡直悖天。沒出半日,又是滿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趕到了成宅,成暃覺得無顏見老師,從床上掙紮下來見禮,只低頭不語,常夫子直嘆氣,轉身請與成員外一談。
到了內院小廳中,常夫子張口便道:“小可只問員外一句話,這個孫子,員外是想他死,還是想他活?”
成員外一驚道:“夫子這是哪裡的話?暃兒是我孫,嫡親骨血連著心,他昨晚這般,險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會……”想及這些年成暃過的日子,終究心虛,一時話難續。
常夫子知道開篇那句話已直破敵意,震懾其心,便又把語氣一轉:“小可明白,員外這般養育孫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婦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員外善人,壽比南山,福祿綿長,但這回之事便可見,萬一有員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員外心中又一顫。
他早就寫好遺囑,將不少田宅房產留給成暃,又叮囑後人好好照應,只是,成員外心裡也明白,這世上的兒孫,有幾個會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兒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掙得,才穩固長久。小可不才,教過的學生,論聰穎悟性,其餘多不及令孫。他的那個命數,說不定就是個離家之命,明年春上,朝廷要開一科,專為選拔儒學士子,或正是天意,員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總算見過了世面,萬一謀得功名,豈不更美?”
常夫子話里的春秋成員外自然能參透,再一思量,確實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還能照應他幾年,實在不好說。成暃人情世故絲毫不知,留給他的那些家產,只怕在他手裡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為金,成暃這個命數,說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氣鎮壓。
思慮良久,成員外終於緩緩點頭:“先生說得有理,也罷。”
八月初六,幾個家僕護著一駕馬車出了成宅,成暃在門前叩別祖父父親繼母與家中諸人,踏上馬車,車輪轆轆,直往京城。
☆、第三章
本來依著成員外的意思,怎麼也得過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長夢多成員外又變卦,勸說道:“趁著初秋好起行,過了八月十五,離著九月初九不遠,令孫孝順,定會想著過了這個節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趕路了。他這番離家,拋卻牽掛就是要學的第一課。”
成宅中的大多人聽說成暃要走,都喜不自勝。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婦,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寶貝小千金,巴不得敲鑼打鼓放鞭炮送他走,成員外擰不過眾人,只得讓成暃早早啟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僕役,又頗費了一番折騰,成員外開出高高的賞錢,方才打動幾個不怕死的勇夫,趕車的、負責雜務的、專管箱籠行裝的、貼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當,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門,成暃就沒眨過眼,只管扒著車窗看。
藍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書里讀過,夢裡想過,卻是十七八年來,第一次見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著天上飛鳥,無限羨慕,暗想,我怎麼就生做了一個人呢?若是不管燕雀烏鴉什麼的,天廣地闊,自在翱翔,即便只有幾年的活頭,又有什麼關係?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暫時到了一間客棧中留宿,成暃頭一回吃外面的飯,只覺得無比美味,對粗瓷碗碟也愛不釋手。躺在硬床上,竟覺得這是平生睡過的最舒服的一張床,沉沉睡去。
這般行了幾日,出了渤海郡,剛到常山郡一帶,天近晌午,頭頂烈陽刺目,一陣風起,黃沙飛揚,路旁樹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條大漢,手持鋼刀鐵杵,暴喝一聲:“錢財留下!”
隨行諸人心裡都咯噔一聲,不好,暃少爺果然靈驗!正慶幸著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車夫下馬顫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賈,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趕考的,箱中沒幾個錢財,都是書,萬望眾大王高抬貴手……”
為首大漢喝道:“廢甚麼話!”一掄袖子,虎撲上前,車夫與其餘人立刻轉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頭看是怎麼回事,馬車翻倒,他一頭磕在車框上,頓時昏死過去。
幾個劫道的只為求財,沒工夫去追逃竄的下人,劈開車廂,兩腳把成暃踹滾到道旁,先搜箱籠,見一箱箱全是書和衣服,珠寶綢緞全無。原來,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產,又有些錢財預備來日開鋪面用的,成員外存在京中好友處,成暃可隨意取用。成員外為圖孫兒路上周全,沒給他隨身帶多少錢財。
日常用的一些銀錢都在打理食宿的隨行身上,幾個隨行一跑,錢也沒了。
幾個大漢搜了半晌,在一個裝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個小匣,裡面裝了些金銀,數目不算多。幾個大漢掂掂,聊夠這場辛苦,一個大漢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腳:“呔,以為是個肥羊,結果是頭瘦驢!”
另一個道:“連皮帶骨也算有點塞牙的肉了,這小子倒熊,昏得跟個死雞似的,劈了不?”
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這麼個弱雞似的小書生,不值當費一刀的勁!留他在這荒山野地里,他也是個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呼另外幾人把看著值幾個錢的東西全撿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給摘了,牽上馬,呼嘯離去。
官道之上,重歸寂靜,到了下午,烏雲蔽日,幾個悶雷之後,陣雨陡降,澆在成暃身上,方才將他澆醒。
成暃左右四顧,一時茫然,踉蹌起身,看著一地狼藉,喊了幾聲隨行的名字,自然沒人應。最後只得捆起幾卷還完整的書,又撿了幾件零星小物,朝著他覺得應該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蹌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見沿路曠野中,有棵大樹孤零零立著,便一腳深一腳淺地掙扎過去,突然一道雪亮閃電劃破蒼穹,轟隆一響,大樹頓成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