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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書拔腿飛快地跑了。

    成暃合上房門,屋中燭火一晃,他一轉身,一個黑漆漆的毛團蹲在床上,挺著胸脯望著他。

    成暃向著床撲了過去:“阿輕!”

    阿輕,真是阿輕。

    大了好多,又胖了,毛皮豐厚油亮,毛蓬蓬的尾巴像根雞毛撣子,成暃都快抱不動了。

    成暃將它摸了又摸,阿輕眯著眼睛享受。成暃抓抓它耳後的絨毛:“你這幾年過得好吧,怎麼會在這裡?”

    阿輕喉嚨中咕嚕了一聲,一甩尾巴:“尚可。”

    聽它口中吐出話語,成暃不由想起當年所見那高貴不可逼視的東凌上君。

    他的手不禁頓住。阿輕抖了抖毛皮,跳下床,身上光芒一閃,化成了人形。

    “我……”他剛吐出一個字,忽而又停下,豎起食指在唇邊碰了碰,向成暃眨眼一笑,咻地不見。

    成暃正愣怔著,遙遙聽見腳步聲,是近書帶著廚房的人來送菜。

    大盆里裝的半隻雲腿,切了片,還保持著原本的形狀,燻肉熏腸兩大碟,另有幾樣小菜。

    近書道:“雲腿和燻肉熏腸都是咸物,小的怕齁到大人,便自作主張,讓他們做了幾樣清淡或甜的菜品。”再擺上一盆清湯,一壺酒,告退離去。

    成暃插上房門,阿輕又出現在椅子上。

    他人形的模樣,比初次遇見成暃時只像大了凡人的一兩歲左右,仍是少年形容。成暃這才發現,他的面容與那雍容華貴的東凌上君非常相似,只是年少了,神色中多了些靈動活潑,沒有那份疏離的高高在上。

    阿輕湊近桌面,吸了吸鼻子:“啊呀,好香,好香。”伸手抓起一塊雲腿。跟狐形的時候吃態一模一樣。

    成暃不禁微笑起來:“慢些,莫噎著。”幫他擺好餐盤,添了碗湯。

    阿輕吃完手中的雲腿,又抓了兩塊熏腸燻肉,咬著點頭含糊道:“不錯不錯。你來的這個地方挺好的。好吃。”

    成暃將擦手的布巾蘸水擰乾,放到他手邊,又趁他吃完那兩塊時替他卷捲袖子。

    “是挺好的。我原以為會是多瘴氣的蠻荒之地,沒想到竟是個好地方。算我賺到了。對了,你怎會來這裡?”

    阿輕又抓起一塊雲腿塞進口中:“唔……我們天狐到了一定時候,不都得離族遊歷麼。大長老天天嘮叨,我就出來四處走走。”

    成暃不禁道:“你……這樣遊歷,他知道吧?”

    阿輕擺擺手:“當然知道。放心吧。”

    那你這次出來多久,幾時回去?成暃沒有問。

    阿輕差不多掃空了所有碗碟,方才滿足地摸著肚子打個飽嗝。成暃喚來近書,假裝沒看見他驚呆的表情,吩咐他將碗碟撤下,再送洗澡水來,阿輕又變回狐狸模樣,成暃幫它洗了個澡,阿輕向成暃展示了一下它新學的法術,閃閃幾下,毛皮頓干。

    夜半,成暃自夢中醒來,感到被窩中的狐狸正在呼呼打著鼾,不由微笑。

    ☆、第二十章

    大人突然食量大增,近書很害怕。

    成暃飯量一直不算大,且喜清淡之物,對葷菜並不太執著。

    但這幾天,成大人的口味突然重了起來,整魚整雞,肥鴨肥鵝,大碟熏腸大碗肉,雲腿都是論根吃。連早飯都吩咐煮上半盆鵪鶉蛋或十來個茶葉蛋,還有肉包點心各種。頓頓都讓送進房中,關起門吃,撤桌時,偶有零剩的雞骨頭也都咬得稀碎。

    這麼個吃法,成大人沒有脹食,也沒有發福,只是精神越發的好,每天都神采奕奕,面帶笑容,別人與他交談皆感覺春風拂面。在縣衙理政坐堂幾日,百姓都交口稱讚,來了位好知縣。

    近書只能偷偷在小角落裡咬住袖口流淚,大人你到底是怎麼了!

    成暃還常常不帶隨從獨自去逛街郊遊,也不讓人貼身服侍了,起床入睡沐浴洗漱都自己動手。

    而且,近書還聽到過大人的自言自語,見到大人莫名其妙露出笑容。

    近書總感覺,大人一個人的時候,好像……有個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跟著他……

    大人,大人,你究竟是怎麼了?這樣怎的好嚇人!嗚嗚,我該怎麼辦?

    “飯量忽大到離奇,只吃葷腥?”

    “嗯嗯。”近書點頭。

    “精神比平素亢奮,或歡欣,或暴躁?”

    近書趕緊道:“只有歡欣,沒有暴躁。”

    小街旁,木桌後,一身道氅的老者再捻捻鬍鬚:“時常獨處,時常自言自語?”

    近書點頭點頭。

    老者眯起雙眼:“唉,小兄弟,你家老爺這招上的不是一般的邪祟。依貧道看來,像是飛天夜叉。”

    近書結巴:“可,可,我們在屋頂見著的,是只黑狗。”

    老者緩緩道:“飛天夜叉,變化多端。黑狗,是其諸多化身之一。你想一想,為什麼這個東西,能跟著你們,從水上到路上,一直到這裡呢?就因為飛天夜叉有翅膀啊。”

    近書牙齒咯咯打架:“不,不是說黑狗血是辟邪的麼,怎麼夜叉還化成黑狗?”

    老者呵地冷冷一笑:“小施主,貧道方才已經說了,這正是飛天夜叉的不一般之處。”

    近書抓住了胸口的衣襟:“道長,那,那可怎麼辦?我們大,我們老爺被這個東西纏上了,要怎麼驅除?”

    老者搖了搖頭,滿臉為難,長長一嘆:“小施主,除此飛天夜叉,實在……”

    “飛天夜叉乃邪祟之物,由怨喪之氣而生,驅之,可用金銳利器。”一個清朗的聲音遙遙飄來,近書猛回頭,老者來不及阻攔拉扯,眼睜睜看著他向那個不講江湖道義的殺千刀缺德截胡小年輕撲了過去。

    “道長!高人!求你救救我家老爺!”

    “大人,小的有件事稟報。”

    從縣衙回到宅中,剛進大門,成暃便被近書攔住。

    近書小心翼翼盯著成暃的臉:“小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位高人,他說和大人你很有緣分,想來拜訪一下。小的就……就做主放他進來了。”

    成暃一怔,卻感到隱形在身邊的阿輕好像忽然不見了。

    近書又急忙道:“請大人放心,是從後門進來的,沒有亂七八糟的人見到。小的將他帶到內院小廳了。”

    成暃皺了皺眉,進了內院,行到小廳門前,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廳中椅上,一道熟悉的藍衫身影站起身,含笑望向成暃:“成兄,自京中一別,數年未見,一向可好?”

    葉師法。

    原來如此。

    成暃亦笑起來:“葉兄,好久不見。”

    ☆、第二十一章

    怎麼居然大人真的認得這個道士?

    趴在廳外欄杆處偷看的近書甚驚異,還來不及揉眼睛,便聽見廳內成暃喚道:“近書,看茶。”

    近書應了一聲,哧溜奔向茶房。

    不管真認得還是假認得,治得了大人的病就行。

    茶煙裊裊,半晌閒話。

    葉師法只談自己這些年各地遊歷的見聞逸事,絕口不提東凌上君。

    “我聽聞零陵一帶風景甚美,且靈氣充沛,方才來此遊玩,不想恰好成兄做了此地知縣,著實太巧了。”

    成暃含笑道:“小弟當真與葉兄有緣。”亦說了說這幾年自己的經歷。

    葉師法道:“當今的皇帝喜怒無常,性情暴戾,成兄不是眷戀官位之人,何必置身激流之中?”

    成暃道:“人生在世,總要有立足地處。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讀書一項,尚有祖父與父母待贍養,雖慕葉兄這般的灑脫,身卻不能。”

    葉師法道:“修道亦是執念,成兄這般也是為心中所想。出世入世,道不同,皆由心而擇,根本又同。”

    成暃微笑道:“葉兄這般見解,已盡得道意,想離成仙不遠矣。”

    葉師法揚眉:“成兄打趣的功夫這些年長了不少。”

    兩人又談笑一時,葉師法起身告辭:“能再見成兄,真心驚喜,我在零陵已一月有餘,還有些事要去別處,今日別過後,就不再相辭了。”

    成暃終於還是沒忍住道:“故人就在這裡,葉兄何不見見再走?”

    葉師法一笑:“前塵盡去,而今不見最好。再者,我終究還是慚愧,亦無顏再見,請成兄代為問候罷。”

    成暃默然。

    葉師法又道:“是了,成兄,你既然仍打算在官場之中,言行舉止,還須多留意才是,萬不可再惹禍端。成兄你不知道罷,是你家小童以為你中邪了,找我來為你驅邪的。”

    成暃愕然,見門外近書的腦袋一縮。

    葉師法再拱手道別,飄然而去。

    成暃回到臥房,狐形的阿輕正盤在床上睡覺,成暃走上前摸摸它頭頂:“葉師法讓我代他問你安好。”

    阿輕抖了抖耳朵,沒回應。

    成暃轉身在椅子上坐下:“他就要離開零陵了。”

    阿輕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身上光芒一閃,化作人形,坐在床邊:“嗯,我聽見他和你說的話了。”

    成暃道:“那你為何不去見見他。雖然他說慚愧不想見,但我覺得……”

    阿輕站起身,身影咻的隱去。

    成暃沒說完的話噎在喉嚨里,面對空蕩蕩的床鋪,默默站起身,倒了杯茶喝,剛喝了兩口,感到有涼風掠過,阿輕咻地又出現在他身邊。

    “我去見過葉師法了。”

    成暃一口茶噎在喉嚨里:“啊?”

    阿輕在椅子上坐下:“本來我覺得沒什麼好見的。過去那些事扯來扯去沒意思。不過,我不想見那個什麼仙君,卻很想見李思。你說應該去見見,我就去見見。剛才我在路上見了他。我對他笑了一下,他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沒有了。我就回來了。”

    “……”成暃不知該如何回應。

    阿輕停頓片刻,又道:“他和李思,一點都不一樣。應該也不像那個什麼仙君。反正那事我不怎麼記得了,具體是不是像不知道。嗯,人的一輩子,真是一輩子。下輩子就不一樣了。”

    成暃道:“是啊,人的一輩子,就只是一輩子。”

    其實阿輕和東凌上君,也不一樣。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他必然不敢靠近。卻喜歡狐狸阿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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