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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這幾天在宮裡,臉色時陰時晴,脾氣時好時壞。
呂先軍中尚無消息呈來,時陰;尚無消息興許恆商在軍中平安無事,時晴;恆商平安無事,司徒暮歸的一番話便是信口開河,大膽欺君,時怒;證明司徒暮歸大膽欺君罪名屬實,就可以立刻抓去砍,時悅。
十五殿下不在朝中,皇上手下一幫密禁衛無用武之地。皇上惟恐這些人無所事事荒廢了功夫,於是讓密禁衛們去中書侍郎府打探打探,看看司徒侍郎從天牢出來後都幹了些什麼。皇上口諭,越詳細越好。
密禁衛御探甲乙丙丁刺探幾天,司徒侍郎每天上午行程如下:
起床、洗漱、用餐、早朝、中書衙門公務,巳時回府,午飯。日日如此,循規蹈矩。
恆爰看見這份密報大怒,「朕讓你們查,當然是查他有哪些不規矩,呈這些東西給朕有什麼用!」
密禁衛長叩頭:「萬歲,您手中這張紙下的一疊,全是司徒侍郎的不規矩,分條目詳列,請皇上御覽。」
司徒侍郎三日內曾涉足之勾欄清單:第一日下午未時,在天香院聽紅牌玉奴彈琴,贈玉奴金手爐一個;晚酉時到依伊閣見花魁惜顏,戌時回府,贈惜顏珍珠一掛,拿惜顏貼身香囊一個。
第二日下午未時,在紅袖招聽頭牌蓉蓉彈琵琶,送蓉蓉玉鐲一對;晚酉時到流連坊見花魁楚楚,戌時回府,送楚楚玉佩,楚楚不收,扣了司徒侍郎如意紋腰帶,送司徒侍郎一個同心結。
第三日下午未時,到暮暮館看頭牌雙成跳舞,贈雙成玉如意一柄,晚酉時在雲初樓見花魁娘子霓裳,不知為何霓裳不見,轉到怡春院見花魁瑤姬,戌時回府,送瑤姬一顆明珠。
司徒侍郎每天去勾欄或一或二或三,必未時到,戌時回府,日日如此。
恆爰冷笑:「真也算是循規蹈矩!」
中書侍郎府僕役清單:
常隨侍妾兩人,侍妾六人、侍婢十人、各處使喚丫頭二十人、小廝十五人、廚房及各處雜役二十五人。帳房三人,總管兩人。侍妾侍婢奉夜無規矩,隨司徒侍郎興致。
密禁衛窺見皇上的臉色一程不如一程,再叩頭道:「小的盯了這幾天,並沒有見司徒侍郎有什麼結黨營私的舉動。依奴才見,司徒侍郎算是個忠臣,只是平素有些放蕩......」
恆爰鐵青面孔將密報重重向桌上一拍,密禁衛長打個哆嗦,伏首不敢再多話。
皇上忽然道:「趙謹,吩咐你手下,立刻隨朕出宮一趟,朕要微服去京城體察一下民情。」
密禁衛長與御探甲乙丙丁叩首領旨,隨皇上便服出宮。
京城幾條大街各處走了一走,皇上又到茶樓里喝茶聽了一段說書,忽然開御口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趙禁衛長抬頭看看天色,回道:「未時左右。」皇上起身出茶樓,在門外回身道:「帶朕去雲初樓瞧瞧。」
雲初樓就在臨街上,恆爰站在門前望了一眼掛彩綢的匾額,跟著撲過來招客的老鴇徑直入內,大廳中正有歌舞。恆爰被老鴇招呼著挑了個雅座坐了,龜奴斟上茶水。老鴇看他衣衫華貴又跟著不少隨從,料定是個金龜,招呼言語用了十二分的熱絡:「公子面生,想是頭回來,我雲初樓里的姑娘在京城裡最標緻。包您來了頭回從此是常客。公子向台子上看,唱曲兒的那個是新開牌的小清倌,還未梳弄過,公子看可合您的意?」
恆爰皺眉看了眼台上,向老鴇道:「聽說你們這裡有個叫霓裳的不錯。」
老鴇躊躇了一下,拿手巾遮住嘴笑了:「公子果然是位貴人,眼光更比別人准。霓裳是這裡的花魁娘子。只是她現在正有位客在。其實公子不曉得,老身這裡還有幾位姑娘,模樣絕不比霓裳差,都叫來給公子......」
話未完,恆爰還沒來得及再皺眉,趙禁衛長抬眼看見司徒侍郎身後跟著一個梨花帶雨抽抽噎噎的女子,正從樓梯上下來,老鴇一骨碌咽下未說完的話,忙過去一把拉住那女子,低聲道:「我的祖宗--怎麼能拿這模樣到人前!快回房裡去。」回身對那男子彎腰陪笑。女子拿帕子捂著臉道:「媽媽,我再不管了。大人......大人說他日後都不再來了,我再不管了。大人......我昨天是想大人再對我好些才......大人......」
恆爰從座上站起來,冷眼看向司徒暮歸,司徒暮歸愣了一愣,慢慢從樓上下來,走到恆爰面前,躬身為禮,居然還笑了笑,輕聲道:「您怎麼來了?」
恆爰道:「悶得慌,出來看看。」
司徒暮歸道:「這地方嘈雜,您進不得,我送您回去。」
恆爰瞧著他笑道:「你居然說這裡不是好地方,真想不到。我還以為你要說這地方是人間仙境,俗世天堂,服侍我進去逍遙一場。」側身向趙謹道:「走吧。」
司徒侍郎在前趙禁衛長在後,跟在皇上身後服侍聖駕回宮。將到德化門前,皇上回頭向司徒暮歸道:「你沒穿朝服,可以不必跟著,先回去吧。」
司徒侍郎領旨退了,聖駕平安回宮,趙禁衛長功成身退,將皇上留給太監宮女們服侍。
恆爰回想下午的事情,自覺得沒什麼值得想,也沒什麼值得動怒,於是太監宮女們從傍晚到晚上都皆大歡喜。晚上臨幸杜妃,雲意正稠時忽然盯著婉轉承歡的杜妃想,那些勾欄里的女子接客,是如何模樣。司徒暮歸於此道純熟精通,想必其源於斯。想得有些分神,杜妃將圈在他身上的玉臂收緊了些,某晚的情形在恆爰腦中電光一現,莫明的怒火便熊熊起來,杜妃蹙著眉頭嬌喘連連,恆爰磨著牙想,必定要司徒暮歸也在朕身下這個模樣,再將他砍了。
司徒暮歸這個模樣,想來不錯。
第二天,皇上下旨,為肅清吏制,禁止官員出入風月場所,違者削官降職。
朝廷的官員成天在政務與是非堆里打滾,大多數人都好去勾欄找個樂子,聖旨一下,樂子沒了,叫苦聲一片。領頭叫苦的是太后的侄兒工部婁尚書。婁尚書家有丑妻,又嫌納妾囉嗦,最愛一夜風流。聖旨一下,婁尚書立刻找太后訴苦,將那消遣的必要與不能消遣的苦楚掏肝挖肺盡情一說。但婁尚書找錯了對象,太后是女人,已為人妻的女人,與全天下的良家婦女一樣最看不上勾欄。太后向涕淚直下的婁尚書道:「皇上的這個旨意,哀家知道再高興不過。哀家雖然在深宮,也明白天下多少事情都出在這勾欄上。如今聖旨一下,吏制必定清明許多。哀家還打算哪天跟皇上說說,索性下聖旨將天下的勾欄都封了,天下的婦人也再不用擔心相公被窯姐兒勾搭壞了!」
婁尚書討個大沒趣,諾諾地回去了。太后卻又開始操心其他事情,將常年跟在恆爰身邊的張公公與其他幾個太監宮女提到眼前問話。
「聽說皇上昨天,又臨幸杜妃了?」
眾人回是,太后道:「這樣好,這樣好。過兩天讓太醫給杜妃把脈,看有沒有什麼消息。不過,」太后忽而又嘆氣,「不曉得怎麼著,哀家看皇上對後宮的妃嬪還是不大上心。」將站著的太監宮女一一看過去,「皇上最近人瘦了不少,哀家看他時常出神,像有什麼事在心裡。你們天天伺候皇上,想必知道些緣故,所以今天叫你們過來問問。」眼光落定在張公公身上,「張安,你貼身服侍皇上,皇上的心思你該最通透,你跟哀家說說。」
張公公瑟縮向前一步,跪下道:「稟太后娘娘,奴才--奴才不曉得--」
太后半閉起眼道:「你不曉得?聽那吞吞吐吐的口氣就知道曉得。哀家先問你,皇上這幾天讓密禁衛盯的是哪一個?」
張公公貼著地面道:「皇上吩咐密禁衛的事情奴才不敢打聽--」窺一眼太后的鳳顏,結結巴巴繼續道:「奴才只、只曉得,盯的是中書侍郎司徒暮歸。」
太后道:「司徒暮歸?他在中書衙門沒什麼實權,不怕他結黨造反,盯他做什麼?」
張公公老實道:「奴才不敢擅揣聖意,不曉得。」
太后又道:「那皇上昨兒個出宮,去做什麼?」
張公公道:「奴才沒有隨行,不曉得......」
太后將手在扶手上一拍:「這也不曉得那也不曉得,養你們這些蠢奴才伺候皇上能有什麼用處!來人,把張安拖出去打一百板子再趕出宮去,看你還曉得不曉得!」
張公公哆嗦著賣力磕頭:「太后恕罪!奴才曉得了!奴才--奴才聽說皇上昨天出宮,還去了趟勾欄。結果碰見司徒侍郎正在裡頭,皇上見到司徒侍郎,就立刻出了勾欄,與司徒侍郎一道回來。」
太后沉吟,半晌道:「皇上上次臨幸杜妃是什麼時候?」
張公公在地上再瑟縮,太后的眼卻向站著的幾個小太監與宮女臉上掃,目光在一個宮女臉上落定,宮女立刻跪倒在地,垂下眼道:「稟、稟太后娘娘,是幾天前皇上將司徒侍郎關到天牢以後......」
太后再沉吟,半閉著眼道:「皇上不忙政務的時候,都常招哪些人進宮?」
站在一排末尾的小太監跪下道:「皇上不忙政務時,有時讓睿王殿下進宮談心,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將軍有時也召進來。最時常是--最時常召司徒侍郎進宮來。」
太后的眼略睜開些:「司徒侍郎常便服入宮,可是如此?」
小太監道:「有時候皇上急著找司徒侍郎,就吩咐他不必換朝服就過來。」
太后道:「你們可知道司徒侍郎是怎麼被皇上關了?」
張公公道:「那晚皇上召司徒侍郎在思瀾閣喝酒,吩咐奴才們不能靠近,可能是司徒侍郎言語衝撞了皇上,就這麼關了。」
太后再道:「你們可知道皇上怎麼又放了司徒侍郎?」
張公公道:「奴才只知道皇上讓把司徒侍郎從天牢里提出來提到思瀾閣去,皇上吩咐奴才們都退下,後來怎樣奴才就不曉得,總之再後來,皇上就下旨恕司徒侍郎無罪。」
太后點頭,睜開眼嘆了口氣,再將張公公和太監宮女們一一看過去,「照你們看,杜妃的模樣里,和誰有那麼一兩分帶像的地方?」
張公公和太監宮女一起瑟縮。太后又嘆氣,「不用說,一定回哀家說不知道。不知道是吧,哀家前天去娘家給國丈做周年,路上聽見了一件事,不曉得你們知不知道。」
又將眾人一一看過,慢慢道:「哀家聽說,皇上看上司徒侍郎了,這件事你們知不知道?」
張公公和宮女小太監們癱了。
太后盯著亂顫的一群腿道:「從今天起,好生服侍皇上,每天過來跟哀家說說皇上的情形,都明白了?」
張公公帶著宮女小太監只管叩頭,太后又道:「今天的事情,若漏出去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