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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適搖頭晃腦道:「哦,江湖道義,兄弟是外行,不懂什麼江湖道義。各位以眾擊寡滅了六合教也罷。現在一群大老爺們拿著刀槍棍棒上山欺負一個女人,這叫做江湖道義?」
江湖眾人一時寂靜。程適在眾人矚目中,豪情頓時澎湃,卷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聽著,兄弟在這裡擱一句話,這話與朝廷無干,與呂將軍也無干。管他奶奶的事還是他爺爺的事,兄弟就是覺得一群爺們欺負一個女人很不地道!」
江湖眾人被他將話噎在喉管處,一時竟都不動。
風吹,獵獵將旗響。
呂先緩緩道:「諸位糾集尋仇各派弟子又常起衝突,擾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將帶軍調解。但此人是本將帳下掌書,他既然在諸位面前如此說,本將不能脫責任,更脫不去關係。」
胖漢大聲道:「呂將軍的意思,方才這人說的話等於是呂將軍說的?」
胡參事的臉色蠟白,瑟瑟發抖,副將校尉的額頭也滲出汗珠子。
呂先道:「不錯。」
程適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眾人,驀然一扭頭,險些被這兩個字從馬上轟下來。
呂先皺眉道:「程掌書,先將官服整好,陣前衣冠不整成什麼體統。」
風依然吹,將旗依然響。
呂先緩緩環視眾人,含笑道:「本將還有一計,可做調解,諸位可願一聽?」
顧況離開蓼山青酒樓,與恆商、羅副將再趕向蓼山寨,又趕上個散場大吉,江湖人馬已經無影無蹤,呂先的大軍也將要調頭,玉鳳凰正率領蓼山寨眾人向呂先道謝。
顧況下馬去向程適打聽:「怎麼人都散了,呂將軍怎麼讓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適含混道:「回去請我喝酒,我就跟你細說。」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看呂先,喃喃道:「看不出這個呂小面瓜倒有點門道,有點意思。」
顧況往他肩上一拍:「程賢弟終於服人了,可喜可賀!」
恆商站在遠處,遙遙看著顧況,藍色的衣襟和袍袖在清風中微微拂動。
第十五章
幾天後,呂先的奏摺呈到恆爰面前。
奏摺中道,蓼山一事僥倖暫且穩住。擬讓玉鳳凰於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鳳凰招婿一事畢後即刻回京復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恆爰合上奏摺,殿外北風正起,太后派小太監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務完了沒有,有些話要同皇上說說。
恆爰起駕去萬壽宮,昨天剛下過雪,屋頂樹枝一片雪白。恆爰抬頭看了看積雪的樹枝,向身邊的張公公道:「臘月將中旬,尋常百姓該忙著過年了。」
張公公彎腰道:「回皇上,過幾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麥芽糖奴才已經著人買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賞賜給哪個殿閣?」
恆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吧。」
樹枝的雪被風簌簌吹落,恆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樹,忍不住又想起數年前恆商在這棵樹底下告訴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東西是流落民間那年的祭灶,顧小麼從別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兩塊芝麻麥芽糖。於是年年將到祭灶,恆爰都命人從宮外買芝麻麥芽糖,配其他幾樣應景物品賜給恆商。
依呂先的奏摺看,恆商今年斷在蓼山過年。
北風時疾時徐,太監宮女伺候皇上繼續向萬壽宮去。
張公公和宮女小太監們這兩天頗報給了皇太后不少皇上的言行瑣事,太后將瑣事一一對應掂量,終於斟酌出了一項計較。
恆爰進了萬壽宮,請過安和太后對面坐定,太后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請皇上過來,想商量兩件要緊事。第一樁,還是睿王與竇家訂親的事情。不知道皇上這幾天有了決斷沒?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進宮來,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麼。」
恆爰道:「朕前幾日降了道密旨讓睿王出京辦事,年後方可回來。」
太后笑道:「哀家還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竇家這門親事,哀家便著人將竇潛的女兒召進宮來,哀家收她做乾女兒,親自給睿王做這個媒。這一來,也沒什麼不體面。雖然睿王年後才回來,這件事現在做卻也不嫌早。」
恆爰強笑道:「母后方才也說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議吧。」
太后提此事不過是想找話替下文開場,本無足輕重,便輕描淡寫將它拋過去,「哀家這兩天在宮中無事,方才多嘴將此事一說,一切還看皇上的意思。」
將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還為了第二樁事。哀家聽說南疆紹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無子,也沒親戚子侄可做繼任,所以哀家想......」
丹鳳雙眼中含笑,目光在恆爰臉上一轉,「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上次被皇上關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裡不說,心中定有不服。紹南侯左右是個虛銜,皇上不如另起個封號,賞賜給那司徒暮歸。哀家也聽說,司徒侍郎素行放蕩,連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里恐怕眾臣不滿,將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舉數得,皇上看如何?」
太后看皇上,再嘆了口氣:「哀家也明白皇上對司徒暮歸......甚寵愛......不過,常言說諸侯天子,難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歸鬧出什麼議論影響了皇上的聖譽,哀家死後也愧對祖宗。因此想此一說,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恆爰於此事心中無準備,乍一聽呆了片刻。心中眾滋味翻騰,一時想喜,竟喜不起來。
好--好得很,好得很的司徒暮歸,今天逛窯子明天逛窯子,逛的名聲都飄進了後宮來,連母后都誇他素行放蕩。好的很,好的很!
恆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后的計較太厚道,流放還要給他封地封爵,真便宜了他。
恆爰的眼神驀然凌厲:「母后,司徒暮歸一個從二品的中書侍郎,怎麼能封做紹南侯。」
太后長嘆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恆爰道:「母后,朕曉得。」低眉沉吟片刻,「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后待要再說,又不敢說深了,只得吞吐著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個決斷吧。」
恆爰應下,道:「母后若沒旁的事情,朕先回寢宮了。」
太后道:「好。」
恆爰起駕回宮,太后望著兒子出門的身影,愁眉緊鎖。
恆爰在寢宮裡思忖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徘徊到傍晚。天要轉晴,晚霞甚好。用過晚膳,皓月初上,恆爰出了殿閣,在迴廊望月。月已將圓,果然將近十五。明月此時,也應照在蓼山。不知道十五弟此時是不是能在窗邊廊上,將這明月望上一望?
九洲同明月,天涯共相思。
小太監飛奔去萬壽宮稟報,皇上回宮後一直眉頭深鎖神情恍惚,在宮中走動徘徊。晚膳只喝了碗粥,此時正在殿前望月嘆息。
恆爰存了一個打算,用發落司徒暮歸這件事將太后的心思先轉開,別再擱到恆商的婚事上。因此晚上躺在床上依然想著如何找個錯處將司徒暮歸遠遠放到南疆去。苦於司徒暮歸除了行跡放蕩,官做得滴水不漏,一時竟找不出錯來。
恆爰躺在龍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肝火越旺,兩個太陽穴隱約作痛,天就這麼著亮了。
小太監又飛奔去萬壽宮,昨晚上皇上輾轉一夜,今早上早膳也只又喝了一晚稀粥。
太后拿手巾暗暗拭淚。
恆爰昨天晚上在走廊上吹了涼風,又幾乎一宿沒睡,再加上動氣傷身,上早朝時有些懶懶的,早膳也沒什麼胃口。上午在勤政殿和左丞相與戶部尚書商議年初減賦稅,打了幾個龍噴嚏,太監宮娥急忙去請御醫。
御醫診脈,說皇上是氣鬱淤結外感風寒,需發散。開張藥方內醫院煎了藥送來,皇上吃下一劑,果然將風寒發散開來,下午頭重鼻塞,正式起燒。恆爰的脾胃本有些虛弱,被病一鬧,滿嘴都是藥味。晚膳勉強喝了兩口粥,再一碗藥湯喝下去,連粥帶湯一起吐出來。太后扶著宮女十萬火急趕到乾清宮,看見兒子臉色蠟黃在床上躺著,連罵御醫的心思都沒了,撲到龍床前哭起來:「皇兒啊,才一天,你如何會弄成這樣!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你就是惱哀家,打人罵人都成,你是哀家的兒,還是皇上啊--你這麼糟蹋身子--你讓哀家怎麼辦--」
恆爰吐完後氣力虛,正燒到七葷八素,又被太后連哭連搓揉,頭越發昏沉。猶自掙扎著道:「母--母后--司徒暮歸的事情朕正在想著咳咳......這幾日再跟母后商議......咳咳咳--十五弟的親事......暫時放一旁吧......」
太后將恆爰一把抱緊了,淚如泉湧:「皇兒啊,你做了皇上這些年,怎麼還這樣死心眼--哀家又沒逼你。你的苦哀家都曉得,但你也要體諒哀家的苦,你真的喜歡他,你讓哀家如何到地下跟你父皇,跟列祖列宗交代......」
恆爰腦中嗡的一聲,渾身麻木手腳冰涼,從太后懷裡掙扎出來:「母后......你,曉得?!」[]
太后拿帕子捂住嘴淚水漣漣點頭,「不然哀家也不會跟你商議這檔事情,卻不想把你......把你逼成這樣!」
恆爰耳中嗡嗡做響,眼前金光亂she,勉強按住前額,另一隻手緊緊反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從頭到尾都是朕一個人的心思--他咳咳咳--他不曉得。違背倫常的是朕......該罰的也是朕......母后你莫怪他--咳咳咳咳--母后你莫再逼他......」太后再一把將恆爰摟住:「好!好!哀家跟皇上保證,此事哀家再不提起。」恆爰心中一寬,方才大驚傷神,折騰過度,雙眼一閉暈睡過去。
太后一迭聲向帳外喊:「御醫!御醫!皇兒,你別嚇哀家!哀家同你保證,再不提將他外放南疆--皇兒你睜眼看看哀家皇兒你別嚇哀家......」
乾清宮裡人仰馬翻。
五個御醫輪流替皇上診完脈,合議藥方。太后出了乾清宮,到太廟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小太監稟報太后,「皇上今早用些湯藥又睡下了,只還不能用膳。」
太后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叫張安過來。」
張公公在乾清宮忠心守護一夜,也沒空閒打個小盹,急忙來見太后,腳步也有些虛浮。
太后開玉口囑咐出一句話讓張公公更加虛浮。
「你現在去找司徒暮歸,跟他說皇上病了。帶他進寢宮,讓皇上看看罷。」
張公公愕然道:「太后......」
太后苦笑道:「昨天哀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哀家跟先皇還有祖宗們說,若有什麼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吧,皇上雖然是皇上,也是我兒子。可憐他沒得選,生在這帝王家。從幾個月就開始做皇帝,幾歲的時候叛賊做亂,什麼苦頭都吃過。他喜歡什麼哀家沒問過,他也沒稱心做一回喜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