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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鳳凰說:「我的真名叫竇天妤,竇天賜是我同母的親弟弟。」
顧況愕然之外再肅然起敬:「原來鳳凰姑娘是竇潛竇大俠的千金。」
竇潛兩個字天下皆知,提這兩個字必定要與另兩個字搭配使用--大俠。
玉鳳凰咬著銀牙道:「大俠?他算哪門子大俠!專干不待人見的事,膽小又窩囊!保根還想賣兒子,兩頭倒還要做大俠,天下人竟都成了瞎子,居然稱他做大俠!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他居然是我爹!」恨恨一掌拍在樹幹上。
顧況心中想起恆商冒充竇天賜的種種,與程適對望,腦子裡都想到了一段名書:趙氏孤兒。
想當年烽火四起,查大帥發誓殺盡天下皇子皇孫,保恆商的人一定被逼得走投無路,義薄雲天的竇大俠或者早年受過皇家的恩惠,或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拿自己的親兒子與十五皇子對換,於是十五皇子留得青山在,老竇家的獨苗變成斷魂糙。如今竇大俠還落得閨女不認親爹。
顧況不禁涕零感慨,程適忍不住熱淚唏噓。
大俠啊,一般人當不了。
玉鳳凰眼望著積雪的蓼山頂,道:「我娘是京城大戶人家的女兒,多少好人家的公子想娶她,偏偏她就看上了竇潛。竇潛家裡有個厲害的大娘子,不敢對我娘好,於是我娘在他茶里下了藥,逼他跟自己過了一夜。竇潛迫不得已,納我娘做了妾,不敢讓他大老婆知道。外公家嫌我娘丟人,將她安置在別宅里,竇潛一年來看我娘兩、三次,我娘還要倒貼給他吃喝。一年後我娘有了我,我弟弟天賜晚我三年生。」
「我弟弟生下來,我爹--竇潛他高興得要命,想帶我弟弟回去認祖歸宗,又怕他大老婆曉得,只拿話敷衍我娘,拖了一年又一年。竇潛兩頭哄的本事也能耐,居然瞞了他大老婆十來年。最終他大娘子還是曉得了,偏偏那時候節度使叛亂,天下打得正凶,我外公聽說大娘子要來找我娘麻煩,讓我娘帶我們出京城到另一處別莊避避,然後竇潛他又到別莊來,卻不是來帶我們避難,是衝著我弟弟來的。」
程適再望顧況,暗自點頭,猜得不錯。
玉鳳凰面無表情,接著道:「當年那位什麼大帥要抓小皇帝和皇子,因為漕幫跟官家有聯繫,讓漕幫也一起去抓。保十五皇子的人被逼得緊,當他竇潛是個什麼大俠,求他救皇子。大帥說竇潛不抓皇子就辦了漕幫,保皇子的人說竇潛不幫忙就不仁不義,竇潛不想得罪這邊也不想得罪那邊,想到我弟弟,於是想到這麼一個缺德主意。」
玉鳳凰恨了一聲,再一掌打在樹幹上。顧況輕聲道:「鳳凰寨主,那些傷心事不想提就莫說了。」
那棵樹是棵空心老樹,被玉鳳凰打了兩掌驚動樹洞裡一對混飽了肚子正在睏覺的野兔,伸出兩顆頭和四隻耳朵尖,打探打探。
程適曉得顧況一向擅長貼心話的勾當,惟恐被他占先,也放溫聲音道:「逝者已矣,令弟的在天之靈知道鳳凰姑娘你時刻思念,也應甚寬慰。」
玉鳳凰的兩道秀眉毛蹙起來:「在天之靈?!我弟弟好端端的什麼在天之靈?!」
程適揉著鼻子看顧況,顧況只得謹慎著斟酌道:「鳳凰寨主,令弟......不是......因為恆--睿王殿下當年的事情過世了麼?」
玉鳳凰大怒:「哪個告訴你們我弟弟死了?那小子好端端的四處鬼混,這話是哪裡跟哪裡?!」
打探的兔子耳朵尖一抖,這幾個男女口氣不善,不是善類。
玉鳳凰心念一轉,冷笑道:「哦,你們猜當年竇潛將我弟弟做了那十五皇子的替死鬼,他哪有那麼大俠!兩頭都不敢得罪,何況拿自己親生兒子換人家兒子的命!」
「他將我弟弟的衣裳跟玉佩拿去給皇子換上,再拿皇子的衣裳信物在路邊隨便找了個剛餓死的小兒的屍首捅了兩刀拿去交官。兩頭交差皆大歡喜。當年保護皇子的侍從哀求他將皇子在我家藏一藏,只睡一晚上就走,他連口水都沒給喝就趕了人家出去,只做這些表面人情。我娘就在那時候跟我說,看清楚了,千萬別信你爹是大俠。」
顧況與程適愕然。
樹洞裡的兩隻兔子抽著鼻子尋思,跑?還是不跑?玉鳳凰向前一步,衣角險險擦過一隻野兔的鼻尖:「他到現在也不敢讓我跟弟弟進他家門,我們也不稀罕進。我玉鳳凰不靠他照樣在江湖上混出名堂。」轉身衣角再從另一隻兔子的腦袋上擦過去,兔子抖抖耳朵,玉鳳凰目光灼灼將程適顧況的;臉一一看過,「我囉嗦這半日,將家底倒給你們聽,只為一件事情。」
再重重將樹幹一拍,兩隻兔子彈起前爪後爪,撒丫子就跑。
「你們回去告訴十五皇子,不必承當年我爹的情,我要找個頂天立地的真英雄做相公,不稀罕攀他王孫貴胄,當年定下的話就如這樹一般,權當廢話!」
揮袖閃出一道銀光,向那老樹攔腰斬過,老樹轟然斷做兩截,倒向地面,繃起兩塊碎石,箭一樣飛梭向前,擊中正貼著耳朵向前竄兩團灰的天靈蓋,可憐兩隻兔子眼前金星閃爍,先一紅再一黑,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了片刻,斃了。
恆商與沈仲益出了錦繡林,向沈仲益道完謝,沈仲益請睿王殿下去漕幫別館休息,恆商執意不去。沈仲益只得親自帶幾個高手,送睿王爺回營。恆商快馬加鞭,天未亮前便趕回呂先營地,拋下鞭子徑直進大將軍偏帳。
呂先正在帳中徘徊,聽見傳報說竇公子被人送回來了,欣且喜地正要迎出去,恆商已掀開帳簾大步進來,冷著臉向呂先道:「顧況與程適,你已想好怎麼救了麼?」
呂先轉身立到下首道:「尚沒有。」
恆商道:「是沒想好,還是沒想,還是只想著將孤王救出來就算完事。」恆商待人一向寬厚,與呂先、程文旺和司徒暮歸私交都甚好。端出王爺架子聲色俱厲與呂先說話,這是頭一回。
呂先道:「保護殿下是皇上交代給臣的第一要務,此次的事情臣只能以殿下為先,其餘人等暫後斟酌。殿下請先回大帳歇息。」
恆商道:「嗯,抬出了皇兄,意思你奉旨辦事,說不定皇兄還會賞你救孤王有功。不知道呂將軍除了皇兄的聖旨,還聽不聽孤王的吩咐?」
呂先掀起袍角單膝跪地:「臣恭聽殿下口諭。」
恆商道:「天還沒亮,明天天亮前想個將顧知縣跟程掌書救出來的辦法,你看著辦吧。」拂袖出帳,在帳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呂先。「孤王最遲後天務必要看到景言,若看不到,你也看著辦吧。」
烤兔子的火候到了。
顧況、程適和玉鳳凰分完一隻,兩位蓼山縣的壯士分完一隻。
鳳凰仙子道了聲別過,帶著兩位壯士飄然離去,將顧況和程適留在火堆旁自生自滅。顧況忽然想起沒問她手帕的事情,有些懊悔。但又想到問了可能唐突,說不定惹她不高興,更可能人家早忘了,反而自討沒趣,不問倒好。
兩位壯士找的柴不少,足夠燒到天亮,顧況與程適商議,輪流看火輪流睡覺。程適將胸脯拍得咚咚做響,「論體格你絕對不如我,讓你先睡!」
顧況沒客氣,裹著袍子倒頭睡了。睡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徘徊在深山裡,四處都是積雪,凍得發抖,找塊空地想挖挖看有沒有糙根之類的,從山腳向上挖過去,居然在半山腰挖到一個碩大的西瓜。顧況正在疑惑雪堆里為什麼會有西瓜,那西瓜越變越大竟徑直向他壓過來。顧況想跑,雙腿卻像有千斤重怎麼也跑不了,眼看那西瓜一個泰山壓頂滾將下來,顧況一個激靈,醒了。
一醒過來,耳邊呼聲震天,胸口像壓了塊石頭,悶又沉重。顧況揉揉眼,程適將頭擱在他肩頭鼾聲如雷,胳膊老實不客氣壓在他胸口,腿也壓在他腿上。顧況拽住他胳膊,一把掀過去,腿再一踹,程適在地上滾了兩滾,哼了一聲,繼續睡。顧況起身看火堆,早熄透了。天卻也已經亮了。
顧況揪起程適,商議趕緊趕回去。
程適揉著眼道:「你急什麼,恆商那小子一定逼呂先來救你。大軍怎麼著也要到這裡來,何必跑回去再跟著跑過來浪費腳力。咱們就到蓼山縣內守著官道,正好跟他們碰頭。」
顧況覺得也是個道理:「那便這樣。」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涼,「不好,我的知縣大印跟吏部的文書都在進城時騎的馬上!」
第二天天黑,恆商在大帳里一個人喝酒。
六合教上午無動靜,呂先下午稟報了一個消息,經探子打聽確實,顧況與程適已不在六合教內,被蓼山寨的人劫了去,人卻沒到蓼山寨,下落不明,再打探也沒結果。
呂先端著一壺溫酒進了大帳,另一隻手托著一個包袱放在恆商面前的桌上,道:「這是顧知縣的縣印與文書,六合教只劫了人,副將將這些東西帶了回來。」
恆商打開包袱,拿出那方印在眼前凝視。呂先將他的酒杯斟滿,「殿下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多傷身,再喝這一壺便歇了吧。」
恆商拿起酒杯,暖酒沾唇熱度剛好。恆商今天晚上喝的酒都是這種溫得恰好的暖酒,沾口就知道是呂先一壺壺親手暖的。恆商忽然想起他少年時,一到冬天就愛去皇兄那裡蹭酒。他、司徒暮歸、程文旺都愛喝呂先燙的酒,一定暖得恰到好處。一壺喝到最後也是最恰當的餘溫滋味。
呂先躬身道:「臣先告退,殿下有什麼事情再來傳喚臣。」
恆商從清晨就躊躇在胸口的話終於脫口出來:「少師......今天上午,是我的話重了。」
呂先抬頭含笑道:「殿下擔心顧知縣,心一時急了,臣曉得。」
恆商道:「你、你先莫走。我想找個人喝酒,喊人再拿酒拿杯子來,你陪我喝。」
燈燭漸滅酒殘時,恆商的眼也有些模糊。看那方燈火下的知縣印,忍不住道:「少師,我總想,等我找著了小麼,當年他對我好,我一定對他更好,讓他高興。為什麼景言在我面前反倒更拘束,我對他好,他反倒不舒心。」
呂先道:「殿下不能這樣想,十幾年不見,自然生疏,況且殿下又變成了王爺。等再過些日子,自然就好。」
恆商嘆氣道:「興許你說的是,那少師你還惱我不惱?」
呂先笑道:「殿下說的哪裡話,臣怎麼能惱殿下。」
恆商道:「你這樣說你就還在惱,你一向這樣,惱的時候就一口一個臣,一口一個殿下。」
呂先嘆氣:「十五殿下你心裡煩的時候就愛懷疑人,我實在是......」
恆商截住他話頭,點頭笑了:「嗯,如今這口氣,是不惱了。」將頭枕在胳膊上逕自睡了。
呂先喊了他兩聲,知道喝多了貪睡,扶起恆商放到睡毯上,脫下衣服鞋襪蓋好被子,熄燈出帳,又向帳內看了看,放下帳簾,吩咐兵士好生看守,自個兒回偏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