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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適抱著膀子看戲,顧況親手點上開門炮,放罷,丫鬟端了早飯上來,程適毫不客氣抓起一個點紅花的大饅頭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的吃,恆商稍許沾了沾唇,顧況胡亂對付著吃了些。
早飯完結,小廝抬了兩張大桌子並在飯廳中央,擺上文房四寶和裁好的紅紙,開寫春聯。陣勢很像個模樣。恆商提筆,程適盯著他著墨:「歲雪乍溶梨花早,曉堂初看柳色新」,橫批:「鴻雁已歸」,字跡清峻。程適心道酸哪,過年春聯對兒又不是作詩,意境個什麼勁。
恆商抬頭向顧況道:「景言,你若不嫌棄,此聯貼書房可好?」
顧況欣喜道:「好。」
恆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遠,讓他多寫。」
司徒暮歸道:「這句話當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讓臣出醜。」於是提筆也寫了一聯,「暖日著南意,遙風度東華」。題了一批:「小杏才開」,墨跡如流雲逸然,程適在心裡感嘆,不愧是替皇上寫摺子出身。
恆商向顧況道:「景言也題一聯。」顧況不喜歡陣前婆婆媽媽,知道寫了必定出醜,索性乾脆一寫。拿起筆又尋思尋思才寫了:「春染桃花桃花紅,雨潤楊柳楊柳青」。橫批「辭舊迎新」。真心實意道:「我不擅長寫對子,只會拿老詞出來見丑。」恆商道:「老詞意境卻濃,正合春聯的意思。我與慕遠的卻不夠喜慶。」
程適吃飯前被顧況恥笑,耿耿於懷。瞧著桌上的三幅對兒道:「在下斗膽說一句,這幾幅貼正堂前門都少了些氣勢。我有兩個對子,一個可以貼正堂,一個貼前門。」抓筆向紙。「牡丹滿園層層貴,桃樹開花朵朵祥」。橫批「金玉生輝」。程適洋洋得意道:「這個好貼正堂。」,再挽袖子一揮:「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橫批「萬里春至」。程適再伸左手一指:「這個貼前門!」放下筆道:「如何?」
恆商默不做聲,司徒暮歸含笑道:「一個甚喜慶,一個氣勢不錯。」卻伸手提起另一支筆,勻了勻墨,將程適聯中兩處抹去,添了一個字。程適甚驚詫,低頭看自己的對子,變成「天地共祥瑞,江山同盛妍。」
程適尚未回過味,恆商忽然也伸過一支筆來,將他那個橫批後兩個字也抹了,另寫了兩個字,改做萬里長春。
連顧況都大大詫異,程適這個對子他看其實不錯,被改得烏漆抹黑未見得比原對好,轉眼看恆商。程適心中雪亮,恆商這小子記恨我,有意辦我難看,司徒大人是他的臣下,當然要附和著拍王爺馬屁。
恆商放下筆,向程適道:「方才那聯有些不妥,冒昧修了一修,程掌書莫見怪。」程適哈哈一笑,「哪敢哪敢,有兩位幫我改對兒,實實在在是小的三生修來的福氣。」抱著膀子看桌上的對聯,嘖噴道:「這張紙真是個活寶貝,小的一定將它請回房裡精裝細裱,供在南牆上,晨昏敬之,初一十五香火供奉。」當真彎下腰,恭恭敬敬去拿那對子,手還沒碰到紙邊,被恆商先一步扯過,團做一團,輕描淡寫道:「此聯毀了,留著無用,還是燒了它吧。程掌書,方才多有得罪。程掌書若不嫌棄,我與慕遠寫十幅對聯賠你。」
程適道:「哪敢哪敢,千歲客氣了。」顧況眼睜睜看著恆商將紙團丟進取暖的炭盆,頓時披火舌舔成明紅,化做黑灰。程適悠然道:「紙兄紙兄,你幾世修來,有睿王千歲親手送你上路。只乘這股貴風,你下輩子投胎,就算托成個蛋,別的蛋做白煮蛋,你也能做虎皮蛋。」
恆商只做沒聽見,轉頭向顧況道:「景言,再去院中看看可好?」顧況就跟恆商出
去。程適哧了一聲。司徒暮歸的眼光在他身上掃了一掃,也徑向院中去了。
程適心道,恆商這小子盡玩些不上檯面的把戲,還指望爺爺我跳腳,誰同你計較?拎起筆,挑大張紅紙,將方才的對子再寫一遍,字寫的份外大。
飯廳門外卻蹩進來一個人,向程適作了一揖:「程知會,好興致,在這裡題對。」原來是縣衙的黃師爺。
程適擱下筆拱手:「見笑見笑,寫著玩兒糊自家門上。師爺不在家過三十,來衙門做甚?」
黃師爺翹起鲶魚須子笑道:「不怕知會笑話,小的是來向顧大人替自家的正堂求個對兒,來年沾個好彩頭。」眼滴溜溜卻瞄向桌上紅紙。
程適道:「師爺真是求到了顧知縣的興致上。顧知縣平生最愛題對,方才還在這裡寫了幾個,不巧剛出去,師爺去內院找找。」
黃師爺道:「勞程知會指點。」眼光卻黏在程適剛寫的對聯上。[]
程適道:「此聯是在下剛寫的,師爺不嫌棄煩勞指點指點。在下文墨上有限,對子俗得很俗得很。」
黃師爺立刻俯身到桌前,凝住眉頭,細細看聯。程適看他臉色呆滯,卻像走神,試探道:「寫得不好,師爺見笑。」
黃師爺忙回神抬起頭笑道:「知會太自謙了,此對工整大氣,正是難得的好聯。」掂住鲶魚胡,又看那聯,大有戀戀不捨的意思。程適大喜:「師爺過獎,隨手寫的,只當玩兒罷了,哈哈。」
黃師爺道:「不曉得知會此聯是否與顧大人切磋而成?」
程適道:「在下自家寫的,不過顧知縣他也看了,哈哈。」
黃師爺摸著須子,又去看對子,嘆道:「實在好對,小人真是越看越愛。厚下老臉請知會給小人也寫一對。若有這樣的對子貼在正堂上,一定沾足的運道來年興旺。」
程適心花怒放,順口道:「師爺若不嫌棄,這幅對子送你吧。」
黃師爺疾抬起頭:「當真?」
程適點頭;「只是在下字不大好,師爺別嫌。」
黃師爺慌忙拱手道:「程知會太謙太謙。」也不看對聯的墨跡是否干透,忙忙卷好,收在袖子裡,向程適打躬道:「多謝知會,小人還有些事情,先回家中,改日再來謝知會贈聯。」
程適覺得這老兒雖然巴結相太過,卻甚討人喜歡。黃師爺袖著對子,卻忘了向顧況求對的事情,逕自向後門去,出衙門回家去了。
程適的對子被討走,將他心裡的一股窩囊氣也一股腦的帶了去,頓時天地清明,喜氣盈盈。中午開席,程適痛快一飲,在席面上風卷流雲,單一碟豬耳朵就被他吃掉半碟,還和恆商喝了個四季如意杯兒,以示不計前嫌。
恆商在席面上小心照應顧況,顧況始終乾乾巴巴,恆商神色中頗有些黯然。程適懶得再去刺他兩個,只和司徒暮歸拼酒。司徒大人酒量好酒品也好,正是程適所愛,程適與他一杯杯的喝,有意拼出高低上下。顧況從恆商身上分出精力,生怕程適灌壞了司徒大人不好收場,道晚上守歲席才是正場,要留下精力,於是住席。
住席時,天也已經下午,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沒過多少時辰,晚上就到了,於是再開席。
顧況望著餃子道:「可惜明天玉鳳凰招親,要留下精力應付蓼山寨,這一宿不能守通宵。」
恆商道:「雖不能到天明,有那個心意便成了。」
司徒暮歸悠然道:「如此過年,清淡有趣,倒比往年舒暢。」
程適道:「我只要喝得舒暢就舒暢。」
三更梆子響時,爆竹聲四起。城裡的幾個大戶都預備了煙花,競相在半空里爭妍。程適去點著廊下的鞭炮,恆商抬頭看夜空,顧況一抱拳頭:「新年開運,大吉大利!」
恆商一愣,顧況笑道:「我們在街面上住時,初一見面拜年,必說這一句。」
程適道:「不過也看人換詞,打個比方,」向顧況一抱拳頭,「顧賢弟,官運亨通,大吉大利。」向司徒暮歸抱拳:「司徒大人,平步青雲,大吉大利。」再向恆商抱拳:「睿王千歲,萬事如意,大吉大利!」
司徒暮歸笑道:「這個甚好。」也抬手一拱,「大吉大利。」遙遙看了眼滿天的艷色,又道:「不過天已三更,我卻無事,各位明天去蓼山要十二分的精力,只能早些歇下了。」
程適摸摸肚子,打個呵欠,道了聲占先,事先拐回房去。司徒暮歸也告辭去睡。顧況跟著恆商到他房門前,正要說一聲請好生安歇,被恆商一把扯進房中。
顧況大驚,恆商反手插上房門,昏黃的燈火下向顧況道:「我早上在迴廊上聽見,可是程適對你做了什麼?」
顧況臉上頓時通紅,咳嗽了一聲。
恆商苦笑道:「我這些時日惟恐你怕了我,不敢做什麼,如今卻顧不得。」喚了一聲景言。
顧況直覺不好,拔腿欲跑,哪裡快得過習過武的恆商。恆商擒住他兩臂,凝視片刻,開口道:「一直想讓你在我房中喝酒喝個痛快,今天晚上不醉不歸可好?」
顧況直了眼,摸摸下巴,原來恆商一直襟懷坦蕩,從昨天到方才一瞬間,自己腦袋裡卻轉盡了齷齪的念頭。恆商從床前提了一瓮酒過來,顧況挽袖子開封,倒滿兩個茶杯,先舉起一杯:「不醉不歸,干!」恆商微微笑了也舉杯:「不醉不歸。」
有中午一席和晚上一席鋪墊,顧況喝完四、五杯後,天旋地轉地倒下了。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太陽穴到額頭一陣刺痛,揉了揉,卻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光溜溜地,還觸著另一個光......
顧況一骨碌彈起來,晴天就這樣炸開了霹靂。
睿王殿下,恆商,身子和他一條的被子下,頭擱在和他一個的枕頭上,睡得正香。
被角被他掀開的地方隱約可見--晴天的霹靂金光萬道,顧況眼前漆黑。
這一出,喚做「從良計」,顧況從小到大,見過不少。
在京城的一些小街暗巷裡,有不少這樣的地方,或一家小門臉兒掛了個酒字,有位嬌滴滴的小娘兒當櫃張羅;或臨巷的住家門首垂著簾兒,常有個標緻的小婦人倚門相望。慣摸門竄巷的都曉得它乾的是甚買賣,不顯山不露水的做著小營生。
待年月漸過,小娘兒不怎麼嬌嫩,小婦人將成徐娘。某年某月,老天送來個不曉得干係的儍佬,被她一頓酒灌暈了,扒個精光塞進被窩,明天早上哭哭啼啼鬧將起來,一說報官二要上吊,逼得傻佬不得不娶,下半輩子從此有了著落,這就叫做從良計。
顧況看著被窩裡的恆商,眼前一陣一陣的黑。他精光光,方才掀被子隱約一瞧,恆商也精光光。套句當年混街面常說的話--這買賣頭塞到肚裡也做定了。
顧況恨不得把自己的頭塞進肚裡,兩眼發青再瞧瞧恆商,恆商不負他望,眼皮動了動,醒了。
醒了之後,一雙猶帶睡意的眼望著顧況,顧況一隻手鉗住額頭,另一隻手在恆商欲語時拎起被頭先向他肩上擱了擱,聽著自己的聲音像從八萬里外飄過來,「天冷的很,你捂緊些別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