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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六哧聲道:「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罷。我除了小時候在集市上拿過一兩把蔥頭哪還幹過別的?有這樣東西的老爺都是在轎子裡,我在大街上總不能鑽到他轎子裡拿吧。這塊玉佩來得正正噹噹,是用雞蛋換的。」
宋諸葛道:「雞蛋?哪個傻子用玉佩換雞蛋?!你是怎麼誆人家的?」
程小六晃著玉佩道:「先生愛信不信,天下真就有這樣的傻瓜。開始我是誆誆他,後來想起先生你的教訓,又把玉佩退給他,還請他吃頓飯賠罪,結果他臨走前非要把東西送給我,說要跟我交個朋友,你說人家誠心誠意總不好駁他面子吧。」
宋諸葛拿過玉佩在手裡掂掂:「看成色至少值個千把幾百兩銀子,這樣出手的肯定是富家子弟,也罷,只當交了個朋友,拿了就收著吧。不過人家當你朋友送的東西,千萬不能拿去當了換錢花。」
程小六應了聲知道,將玉佩揣回懷裡,在井邊木桶里撈兩把涼水濕濕臉,進屋看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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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色將昏人將靜,乾清宮的大小太監候在殿內殿外瑟瑟發抖。上午萬歲爺去街上私訪,護駕的兩個小太監一個沒留神將萬歲爺跟丟了。大內侍衛尋了一個京城,下午才在街上尋見從酒樓出來的聖上,遵旨不動聲色護駕回宮。聖上進了乾清宮從下午坐到現在,只喝茶水,臉色難看至極。
等到天擦黑,幾個小太監戰戰兢兢去給萬歲爺掌燈,一直陰著臉的聖上忽然開了金口:「去中書侍郎府傳司徒暮歸,讓他請十五王爺進宮。」
這一句話,恍如仙樂綸音。候在殿門口的大總管張公公連滾帶爬進殿領命,跌跌撞撞地親自去了。
皇上只要見過十五殿下,什麼話都好說。
張公公十萬火急趕到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正被幾個侍妾伺候著喝酒聽曲子,懷裡坐著一個,身邊偎著兩個,另外三個一個奉酒兩個彈琴,司徒大人領了皇上的口諭慢悠悠地換了衣裳,慢悠悠地吩咐備轎,再慢悠悠地上轎。張公公在旁邊急出一身冷汗,只不敢催。司徒大人可是這兩年皇上跟前熱得燙手的紅人。
司徒大人的小轎子終於慢悠悠地起程向睿王府去,張公公跟在轎子後抹抹額頭上的汗珠,用呂太傅的一句話:「現如今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恆爰在乾清宮裡望著茶杯里的茶水葉片,又坐了一個時辰。只有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說了一句:「皇上到用膳的時辰了。」他沒回話,小太監就哆哆嗦嗦爬出去,沒再有人吭聲。
等柱子上的蠟燭燒下一段去,張公公爬進乾清宮正殿:「奴才稟--稟報萬歲,中書侍郎司徒大人到了。」司徒大人連見皇上行禮都是慢悠悠地。
待司徒暮歸起身,恆爰沉聲問道:「十五王爺呢?」張公公偷眼看了萬歲爺一眼,趴在地上小聲回道:「稟--稟皇上,睿王爺他--」斂身站著的司徒大人及時接口道:「稟皇上,十五殿下今天上午去西山打獵,宿在別莊要明天才得回來。」
聖上的臉頓時越發陰沉,張公公緊貼著地面趴著,垂手站著的司徒大人不怕死地向萬歲爺慢悠悠道:「恐怕皇上今天晚上註定只能瞧見微臣這張臉了。」
趴在殿外偷聽的小太監咬住手指瑟瑟發抖,只聽到正殿裡砰一聲拍案響,半晌後萬歲爺冷聲道:「張安你退下吧。」
小太監簇擁著倒爬出門檻的張公公咂舌道:「司徒大人真有夠膽大,居然當著此時的萬歲爺那樣講話。」
張公公擦拭著冷汗道:「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懂什麼?司徒大人正是敢那樣講話才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哩。」
張公公講的沒錯,皇上沒讓人把司徒大人拖出去,也沒命司徒大人滾出去。盞茶工夫後,皇上命呈茶水棋盤點心,與司徒大人下棋。
黑棋子輕輕擱上經緯交叉的一點,沉著臉的恆爰終於開金口道:「睿王近日還好吧,朕這四、五天都沒見他進宮來。」
司徒大人食指與中指夾起一顆光滑的白子,回話道:「回皇上,臣這幾天公務繁忙,也未曾見過十五殿下。皇上問我,還不如去問程文旺程書令大人。」
爰著棋子等他落著,淡淡道:「算了罷,若你司徒暮歸都政務繁忙,程文旺嘔出的心血便能給秘書監刷牆了。」
司徒暮歸落下棋子,道:「微臣早懇請過皇上,把臣與程大人的職務調換調換。程大人本是皇上的侍讀,中書侍郎的位置照舊例原該程大人做。」
恆爰道:「朕當真准了你,那翰林院告秘書監的奏摺早該把朕的案幾壓塌了。」司徒暮歸一本正經道:「皇上這話說得臣委屈,微臣為官其實據位施行,皇上真把臣放到秘書監,至少臣不會成天上奏摺求皇上幫臣起名字。」
恆爰抓棋子的手微微一顫,想笑忍了。
司徒暮歸道:「皇上,程大人求了這麼多回,您就沒打算當真賜他個名字換換?」
恆爰正色道:「程大人的名字乃是當年程太師苦思冥想三天三夜才定下的,還跟呂太傅發誓說天皇老子砍他頭都不換,朕實在不忍抹煞太師的一番心血與慷慨。」
司徒暮歸也正色道:「其實臣也勸過程大人,『文旺』兩個字寓意深刻,正符合莊諧並重雅俗共賞的意趣。程大人為這句話惱了臣五天,上朝時連招呼都不同臣打,臣實在淒涼的緊。」
恆爰掂著棋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忽然轉口問:「你當真如此想調去秘書監?」
司徒暮歸含笑道:「臣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斂起笑,嘆道:「如今人人都想遠著朕,你是,睿王也是。」
司徒暮歸悠悠道:「臣只是這麼一說,皇上也只是這麼一說。」
恆爰沉默半晌,道:「朕自親政,自以為大小事務尚能明察。今天出宮一趟,方才曉得這十來年都坐在鼓裡過日子。」
司徒暮歸夾著棋子,聽著。
司徒暮歸陪皇上下棋到半夜,待告退時,恆爰忽然喚住他道:「你去查查今年進士科考試的名單中可有一個叫程適的。若有讓卷官留意一下,試後將他的卷子拿出來放在第一份給朕瞧瞧。」
司徒暮歸應聲告退。
皇上跟姓程的還挺有緣,不過這個程適的名字比程文旺好聽多了。
第二天,中書舍人奉旨起糙詔書,從內務府至御膳房官員宦官司務採辦罷職七十一人,交由刑部審理。判斬立決者三十四人,其餘流放充軍。皇帝自登基,開了最大一場殺戒。
也是在第二天,下午,司徒暮歸在御書房稟報皇上,進士科待考名冊里六百四十三個試子中沒有程適這個人。
程小六與顧小麼關門灌了幾個月的詩書學問,暈暈乎乎熬到五月。眼見要到初八,宋諸葛和劉鐵嘴積蓄最後的精神輪番上陣,將經義要訣從頭到尾順下一遍。又讓他兩人各做了幾篇文章。程小六與顧小麼被灌了幾個月,早分不清東南西北,幾篇文章破題破得荒唐不堪,文字做得七零八落。劉鐵嘴猶在自家尋安慰--等上了場就好。
五月初七那天,宋諸葛在臥房裡自己發課,算了百十來遍,總算卜出一個上上好的卦象,文昌星兆運,雙手顫抖無限歡喜地睡了。
第二天,顧小麼與程小六寅時不到被喊起來。換上長衫,先給孔夫子的大畫像上香磕了三個響頭,劉鐵嘴再把試場大忌教訓了一遍。因為此回的恩科趕在熱天,考生自帶的乾糧放不住,皇上特從自家私庫里放出銀子來體己試子,每日均備有三餐。劉鐵嘴煮的三十幾個茶葉蛋沒有派上用場,連鋪蓋卷也省了。
臨出門前宋諸葛鄭重地交代,去文宣門的時候走街右邊,文宣門在東,孔明先生說今天往東者右為上。顧小麼與程小六恭敬應聲上路,劉鐵嘴還在門口點了一串鞭炮。
顧小麼自言自語道:「乖乖,師傅都忙暈了。正經是南文華門,他非記成東文宣門。」
一路往文華門去,路上見到不少行色匆匆的書生,卻都與他倆人擦肩過往東去,顧小麼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這麼多人難道都記錯了?」順手攔住一個問:「敢問兄台,試場不是在南文華門麼?」
被攔的那個鬍子大把的試子冷笑道:「今年考兩科,文宣門與文華門自然各有試場,兄台不曉得麼?吾等著趕路,兄台趕緊去文華門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來是分了兩場,本次恩科有六百多個試子,委實應該分兩場。」
趕到文華門,試場前些天他二人來探勘過。是個老舊的院子,匾上題著兩個大字--「經院」,當時沒讓入內。顧小麼與程小六隻繞著院子走了一周,覺得不甚大。顧小麼還道:「聽說試場內都是一間間隔開跟坐牢似的試房,每人一間蹲著。不曉得這麼一個小院子怎麼隔出幾百個小屋子來。」
今天經院門口貼了紅紙,寫著「試場」兩個大字。門口有三個衛兵,還站著兩個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興地道:「我就說來早了。都還沒瞧見其他人。」劉鐵嘴在家中囑咐過,到場前,先在紙榜上尋自己的試房號,看圖畫上試房的方位,再拿應試帖入場入試房。顧小麼與程小六在牆上前後尋了一圈,沒找見貼的紙榜,門前站的兩個老官見他兩人來回在牆邊徘徊,其中一個眯起老花眼揚聲道:「你兩個可是今科的試子?為什麼還不入場?」
顧小麼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回監場大人,學生在尋試房號。」兩個老官咧開嘴,都笑了。方才說話的那個道:「試房?咱這科不是那個規矩。快交帖驗身入場罷。」
顧小麼與程小六覺得依稀有些摸不著頭腦,依言交帖入場,兩個老官糙糙在身上搜了搜就點頭讓進去,往裡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試場。」
程小六很高興,幸虧昨天做了幾張條兒今早塞在頭巾里。顧小麼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襪就在鞋裡多藏兩張紙條。
跨過門檻有條筆直的青石道,直通一個寬闊的敞屋。門窗都甚老舊,門邊貼著紅紙,也寫著試場兩個字。顧小麼與程小六上了台階入門,舉目一個大殿裡筆直排了幾十張桌椅,殿門前也站著兩個老官,驗了入試帖後道:「各個桌上都有號,按入場的先後從甲縱一號坐。」
顧小麼坐了甲縱一號,程小六坐了甲縱二號。其餘六十餘張桌子現在還是空的。其中一個監場又道:「茅房在出門右手向東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兩人便是傻瓜這時候也要生疑惑了。顧小麼忍不住問道:「大人,學生想請教一句。此場內考的--不是進士科麼?」
宋諸葛與劉鐵嘴一整天沒出門做生意,在家團團亂轉度日如年。劉鐵嘴寸步不離孔夫子的大畫像。一時給聖人上上香,一時給夫子磕個頭,嘴裡必要念念有詞地祝禱兩句。宋諸葛在屋裡院內亂轉,在院子裡看看天色,在屋裡瞧瞧課筒竹籤。到日頭偏西,宋諸葛到井邊舀水做飯,劉鐵嘴也出來打水洗臉。劉鐵嘴對著宋諸葛感嘆:「今兒一過,還要熬兩天。想著比我當年親自考的時候還熬人。」宋諸葛道:「何止兩天,從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