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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爰不語。
恆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實還是怕臣弟會奪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請皇兄只賜死臣弟讓太后安心,莫讓其他人再受冤屈。」
恆爰扶起恆商,澀然笑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恆氏血脈,當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無後,江山社稷定要由你來擔。你若沒了,朕一個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視恆商片刻,終於趁此情境,圓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將恆商緊緊抱住,「你要記住,即使沒了朕,也不能沒了你。朕定會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後,恆爰終於降下口諭,將司徒暮歸提到思瀾閣御審。
二月初二,聖旨下,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意圖謀逆,挾持睿王,罪無可赦。念司徒氏輔佐太祖開國,數代忠良,免其極刑,流配東淵。
太師太傅,程呂兩家的其餘人等,以及被大婁尚書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員,卻並沒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問呂太傅道:「慕遠以己身頂罪,皇上定了他的罪,為什麼依然關我們在此處,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師很不高興,「小畜生長大了心向外,不來請教他的親老子,反倒去問那呂老兒。」
呂太傅望著牢房角落裡琳琅張羅的蜘蛛網道:「沒什麼可不明白的。皇上年歲日盛,司徒氏和婁氏兩大外戚,我與你老子兩大權臣,譬如四條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麼著,也比桌腿撐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條腿斷了,桌子放不得物事,兩條腿三條腿斷了,桌子不成形狀。如果只是一塊沒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麼這塊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聲。
程太師皺著眉頭道:「喂,呂老兒,你在天牢里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斬了?」
呂太傅道:「我都進這裡來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一個虛名不能白白地頂著,總要有點東西對得住它吧。」
程太師搖一搖腦袋道:「你這句話我聽著倒順耳,說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兒,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順眼,沒想到竟肯出頭頂罪,真是個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顧忌司徒氏手中的幾萬兵權,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怕太后那個婆娘又犯傻,非殺他不可。」
呂太傅用袖子捂住嘴,重重咳了一聲。程太師睜圓眼道:「怎麼了,不是你說的,要有點東西對得住這個虛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這個婆娘--唉!人中間最難纏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難搞的是寡婦。尤其是這種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婦的老寡婦。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婦。」呂太傅和程文旺齊聲大咳,呂先在牆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師便沉默了半響,忽然道:「司徒家那慕遠,真能保住命麼?」
天牢中寂寂,呂先望著破糙席沉吟,這幾天眾人都受了些刑,呂先的手臂上斑駁是縱橫的血痂,呂先新近時常有意無意握著一個破桶把兒,試一試傷了筋骨有沒有恢復力氣。他再握緊那截木頭的時候,呂太傅開口道:「先兒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兒,十五殿下此時,什麼也做不得。」
恆商被恆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
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恆商之上,恆商欲強行出府數次,都被攔了下來。
朝中還有寥寥幾個未被大婁尚書送進天牢的官員,齊齊聚在殿前,長跪於地,一言不發。
大婁尚書又向太后道:「皇上將司徒暮歸定為謀逆,卻只將他流放到東淵去,其實還是想替呂程兩家脫罪,若不想讓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經聽了大婁尚書無數次,但此次卻有些躊躇了。有些內情,大婁尚書不知道,太后卻不能不憂慮。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斷了根,太后的眼也不會眨一下,但是此時太后卻在想,如果司徒暮歸真的死了,皇上會怎麼樣。
太后從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飯後,去見恆爰。
向乾清宮去的路上,有傳報說,司徒夫人硬闖進宮,求見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將司徒夫人帶到萬壽宮去。
司徒氏當年隨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後,太祖曾賜司徒氏的女眷一塊令牌,緊要時可憑此牌直入內宮。司徒夫人就是憑藉此牌,進了內宮。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與奴婢皆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實知道,我兒本沒有罪,司徒氏願從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門庶民,求太后饒了小兒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點躊躇被這一哭哭得蕩然無存,端正地坐著道:「你兒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認的,並沒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勞,已經饒了他性命,你又在此處哭得是為何?難道竟是要誣陷哀家害了你兒子?司徒暮歸謀逆,你們司徒全家怎可能脫得了關係,不去家中待罪,還來宮中哭鬧,有沒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裡?」喊來左右,將司徒夫人拖了出去。逕自去乾清宮。
恆爰正在乾清宮的迴廊上,遙遙看遠處的殿閣上挑的檐角。
昨天的這個時候,一副重枷,幾個兵士,引著那人出了皇城門,從今後皇城內再也看不見了。
太監傳報,太后到了,恆爰回過身來。
太后進了正殿內坐下,先道:「哀家昨日問過御醫,杜妃的產期在八月里,八月乃豐兆之月,吉利得很。」
恆爰道:「母后今日來,不是來和朕說杜妃的吧。」站在桌前,注視著太后的雙眼,「母后,事情已經如此,便就此止住吧。」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氣,隱隱被勾了起來,「怎麼,皇上的意思,難道哀家竟有什麼做得不妥當的麼?哀家做了這許多,無非是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難道哀家這個做娘的,還對自己的兒子起什麼壞心麼!皇上將一個定了謀逆罪的人只判了個流放,又把祖宗定來的法度放在何處?」
恆爰苦笑了一聲,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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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恆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諫的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齊的有序跪排著,從絳紅到淺藍。
晴日閒望,極目南山;南山鬱郁,蔥蔥芥蘭。
司徒暮歸曾在喝酒的時候念過這麼幾句,句與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蔥蔥芥蘭。司徒暮歸當時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兩句詩以示臣的風雅,念到第三句的時候忽然想到眾位官僚上朝時,排列的整整齊齊像一畦畦的芥蘭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恆爰上朝的時候,看見御階下整齊伏地的百官,總想到一塊塊的芥蘭菜地。
恆爰站在菜地前,道:「眾卿在此跪著,卻不說你們有什麼待諫之事,默不言語,難道要朕來猜?」
為首的幾位紅色官服的官員叩頭道:「臣等此時,卻也等於無話可說。」這幾人都是司徒氏的門生。
恆爰負起手,笑道:「難道你們也覺得朕對司徒暮歸判得輕了,所以都不做聲來這裡責備朕麼?」眾官急忙抬頭,恆爰卻已向內宮處去,只飄下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都覺得輕了,朕就順了你們的意,賜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時,跪諫的眾臣中為首的大學士高呼蒼天無眼君王無道,一頭撞在台階上血流滿地,其餘諫臣脫官帽官服於地,四散離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時,恆商的護衛挖了條地道鑽進了睿王府,護恆商潛出王府。護衛道,傍晚時皇上已經下了聖旨,司徒暮歸謀逆之罪罪無可恕,念司徒氏一門忠義,准留全屍,恩賜鴆藥。
恆商心中一片冰涼,恆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定會平定下此事,原來竟是這樣平定。
恆商翻身上馬,被護衛們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處去?」
恆商道:「進宮求見皇兄。」
那護衛道:「晚了,小人斗膽說一句,皇上已經被太后弄得毫無主意了,眾官跪諫,血濺御階,皇上都聽不進去,殿下此時進宮有何用處,只是讓太后抓罷了。」
恆商沉吟片刻,調過馬頭,「先與本王去救慕遠。」
京城的城門已關,幾個護衛喊出守城兵卒,點了穴道,奪過鑰匙,打開城門。恆商縱馬奔出京城,向東淵方向趕去。
馬不停蹄,趕了兩夜兩天。
初六傍晚,恆商趕到青州驛館,踢開跪在地上的驛丞,逕自闖進驛館內。
驛館的院內放著一張竹榻,蓋著麻色的布,院中跪著押解的兵士,還有兩個藍衫的官員和幾個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兩個藍衫的官員向恆商躬身一揖。
恆商用餘光瞧了瞧,道:「你們是誰家的奴才,難道不認得本王?」
兩個藍衫官員神色僵了僵,斂衣跪地:「臣,刑部盧麟,見過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幀,見過睿王千歲。」
卒吏手中捧著紅漆的托盤,托著一個細瓷罐,一個酒杯。
恆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長布。
斜陽的餘輝淡卻溫暖,恆商只覺得此刻應該不過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淺夢。
待片刻後醒來,他還是那個剛從顧小麼身邊回到森森皇宮的孩童,使著性子哭鬧砸東西,但忽然間扔出門的玉雕沒有清脆地匡當一聲,只有腳步聲進了門,抬頭一看是一個手拿著玉雕的少年對自己不那麼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來的伴讀司徒暮歸。」
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像隨時都醒得過來,悠然拖著聲音道:「臣若是幫殿下辦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從少師手中再討一壇酒過來?」
次日,又黃昏時,恆商站在空曠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樹梢上悄然冒出新綠,土裡也隱隱有露頭的嫩芽,有護衛低聲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麼?」
恆商緩緩道:「慕遠他想必也不愛刻什麼,讓它空著吧。」
二月十一,盧麟與樊幀在勤政殿裡面聖。
皇上問:「司徒暮歸已伏法了?」
盧麟道:「稟萬歲,司徒暮歸那賊子自知罪無可恕,聽完旨後即刻飲了鴆藥,臣與樊大人在旁督視。確認已伏法無誤方收放其屍。睿王殿下闖入驛館,從臣等手中強奪那賊子的屍體,收棺掩埋,臣等攔阻不得,請萬歲責罰。」
皇上淡如開水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盧樊兩人很難從這兩個字中揣測聖意,戰戰兢兢伏著,片刻皇上又問:「那司徒暮歸,臨死前沒說什麼話麼?」
盧麟與樊幀搖頭,「沒有,什麼話也沒說,聽了旨意後伸手接了賜藥便飲了,片刻即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