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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又默聲片刻,方才恩准他們退下。

    太后召見了這兩人一回。他們回去後,又向大婁尚書細細匯報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頓洗塵飯。

    太后想到恆爰,心中仍有些憂心。暗中讓張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監們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監們又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監再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淚去勸,再一日,小太監們依舊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後,終於,皇上半夜批奏摺,虛寒發作,暈在龍椅上,發起熱來。

    而此時,卻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從哪座山哪道溝里冒出了一支軍,人數甚眾,吞卻了幾座城池,旗號是「誅婁氏,清君側」。

    大婁尚書緊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兒逼出了原形,睿王亂黨與江湖早有勾結。那支叛軍乃一夥江湖流寇的烏合之眾,題反聯的程適正在其中,還是個頭領。」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綠了江北江南,暖風中捎著懶洋洋的花香。

    顧況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廟前,抬頭看樹梢上濃濃的新綠。

    城隍廟前很熱鬧,廟裡鬧哄哄地擠滿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小孩子在門檻內外鑽進鑽出,幾個孩子滾在顧況腳邊打成一團,有一個生得最壯的孩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機搶走他手上的半塊饅頭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個挨打的,追著搶饅頭的孩子一窩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罵,罵啞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裡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顧況低頭瞧那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十幾年前,自己也揣著兩個饅頭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廟門口,不知道能不能窩進一個屋角避避風雨。

    顧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錢,看了看四處無人留意,彎腰擱在那個孩子身邊,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淚,迅速地將錢揣進懷裡,眼巴巴望著顧況道:「多謝大老爺!」

    顧況沒看他,繼續瞧著樹梢,低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老爺,你揣了錢就快些到別處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越發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點頭,哧溜跑了。

    顧況小嘆了口氣,在廟前又站了站,負手離去。

    他的人影剛走遠,方才那個孩子便忽然從一堆破爛後轉出來,兩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將手指放進嘴裡,打了個響哨。方才將他圍住打的幾個孩子從另一個牆垛邊一窩鑽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高壯男童大聲道:「喛,四巷兒,弄了多少?」

    被喚做四巷兒的孩子捲起褲腳,一屁股坐到地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銅錢,叮叮噹噹全堆在地上:「喏,就這麼多,還不錯。」

    高壯的孩子蹲下來,抓起兩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均分?」

    四巷兒將手一比:「我抽大頭份,剩下你們均分!」

    高壯孩子斜眼道:「喛,不帶這樣的吧,我們幾個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兒橫起眉毛:「有能耐你們幾個明天輪流被爺爺揍一遍?下拳都下實的,我的胳膊現在還疼!這樣吧,你們一人讓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壯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後有這個好買賣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湊成一團分錢,城隍廟門口坐著一個老者,摸著鬍子道:「這幫淘孩子,又詐那個顧軍師了。」

    這話順著風,偏偏就被四巷兒聽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這叫劫富濟貧!他們那些當官的老爺們爭什麼天下不天下,鬧得我們房子塌了又沒飯吃,詐他點油水怎了?還抵不上當年我家的屋頂錢!」

    老者嘆氣道:「唉,小不怕死的,小聲點,不定被兵老爺聽見就抓你砍頭!」四巷兒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顧況沿著街道,慢慢向營帳中走,平留城和十來年前他見到的平留城一樣,斷垣殘壁東倒西歪,流民處處,見顧況衣著齊整地走過,都伸出手來,乞討聲此起彼伏。

    誅婁軍的大營就設在南城門外,遠遠便看見營頭的旗幟上飄著一個碩大的「程」字。

    當日從蓼山縣衙脫逃後,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將他兩人又弄到尚川城內的秘宅內藏身。藏了兩三天後,有消息傳來說,蓼山寨被婁尚書一聲令下,剿了。

    嘍囉們死了大半,還好幾個當家的都逃了出來。玉鳳凰大怒,欲去半夜宰兩個官兵頭目泄憤,被段雁行擋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與官府兩不相干,但自古民與官斗都沒什麼好下場,況且你逞了一時之忿,禍事可能更大。」

    再後來,傳來司徒暮歸認罪的消息,眾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義膽,但都知道他擔了罪後可能性命不保,都嘆過幾聲惋惜的長氣,惟獨程適還看得比較開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這種冤大頭事情的人。我聽旁人說,其實那個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間有那麼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麼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頭就把事情解決了,哈哈--」

    話出口,眾人眾目睽睽,都盯在程適和顧況身上。顧況的腦中嗡嗡作響,覺得下下輩子的臉面也一起嗖地飛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程適一回味,覺出不對來,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說錯話了!」

    回到房中,顧況再不多說,插上房門掄起拳頭就向程適肚子上招呼,程適高舉雙手道:「慢來慢來--小麼你慢來--我說錯了不成麼?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讓你啃個嘴兒成麼?」

    匡地一個凳子飛過來,程適向後一跳,凳子剛好砸上腳面,頓時抱起腳跳著吸了兩口氣,被顧況趁機按倒痛毆了一頓。

    第二日,程適花紅柳綠地晃進院中,迎面碰見蓼山寨的二當家,二當家望著他,欲吐還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還好吧?」

    程適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無事無事,不過後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這幾日閒得太慌,權當情趣了,哈哈!」

    顧況此時在後院,沒有聽到。

    又數日後,有消息到,司徒暮歸流放東淵,半途之中,被鴆殺於青州。就在當晚,宅子裡來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藍戀花引著,指明要見顧況程適段雁行與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報姓名,是程太師舊部,東威將軍袁德。袁將軍開門見山,互通姓名後便道:「在下今日來,是誠心結交各位義士,如今皇權旁落,外戚婁氏當權,天下烏煙瘴氣。在下欲起兵誅清婁氏,不知各位義士可願相助?」

    造反的戲文程適和顧況都聽過很多,但有人當面勸你造反,聽在耳中還是有些驚駭。

    顧況道:「司徒大人確實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結,皇上英明,自然會慢慢盤查,最終還清者一個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擅提為好。」

    袁將軍道:「這位顧兄,你還滿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勢已一時一刻都不得耽誤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實就是外戚婁氏為除去十五殿下與太師和太傅一派,顛倒黑白,亂攀亂砍罷了。各地方官員與駐守將士,凡不是婁氏親信者,一律攀出罪狀來查辦,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顧兄還等什麼皇上盤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璽有沒有擺在太后案頭都尚不可知,顧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閻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尋常百姓,朝中權臣互相傾軋,與我等無干。我也大逆不道說一句,就算匡朝換了個姓,尋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沒什麼相干。」

    袁德笑道:「段莊主看得甚開。」轉目望向顧況和程適,「兩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說書的師父吧,你們那位算命的師父,似乎快要替兩位找了一個師娘。在下若是告訴兩位一個消息,兩位的師父們已被刑部懸賞緝拿,生死未卜,那位未過門的師娘的屍首現在還掛在京城的城門上,不知道兩位還看不看得開?」

    顧況走到營帳前,兵卒替他打起帳簾,顧況彎腰進帳,看見程適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丟在一邊,一雙腳翹在桌上,抬眼見顧況進來,從桌上拿起盔帽,在手裡轉了圈:「頂了幾個月,這玩意兒還是頂不管,一看見它他娘的頸子就不自在!」

    顧況沒說話,程適將腳從桌上收下,撐身站起道:「小麼,其實我這幾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進城之後,看見平留城裡他娘的東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時候沒兩樣,我就琢磨,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對不對。我怎麼老覺著咱們和當年那些什麼大帥差不多。」

    顧況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覺得心裡在很不是個味兒,咱們當年被兵老爺鬧騰得不人不鬼,現如今怎麼換咱們將人家鬧騰得不人不鬼了。」

    程適道:「其實打到這裡,老子早就想偷著跑路算了。但一來一切的罪頭其實都在我,二來那時確實是一時糊塗覺得滅了婁氏就能還被栽贓的一個公道,都騎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顧況,「你也是吧,哀聲嘆氣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邊的大帳里蹲著,你忍心拔腿走路?」

    顧況聽了程適的話,輕輕咳了一聲。

    程適手裡轉著盔帽,撇嘴想再說點啥,看看顧況,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說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處走動,好像在尋你的樣子,你要去瞧瞧麼?」

    顧況頓了一頓,道:「那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營瞧瞧。」

    顧況出了營帳,走動的兵卒迎面看見他,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顧軍師,顧況聽了這三個字,心裡老不自在。

    這個名頭還是當時聚眾起兵時程適替他按的,袁德打著誅婁氏的名義起兵,程適和顧況與蓼山寨的人都追隨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摻和這渾水,還攔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鳳凰。玉鳳凰因為此事和段雁行鬧了個天翻地覆,最後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劍論去留,玉鳳凰氣暈了頭,張口答應,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論武功段雁行比玉鳳凰高出甚多,連讓帶哄輕輕鬆鬆贏了玉鳳凰,將玉鳳凰扣在了身邊。

    蓼山寨的其餘人等,對寨主相公段莊主都頗為不滿,程適當時也怪過段雁行,分明頂天立地一位豪傑,怎的臨陣做了縮頭烏龜,膽色還不如他程適,朝廷都昏成這個份兒上了,不反等著他將忠良好人都砍光麼。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沒什麼哪方好哪方壞,現在爭來爭去,無怪乎是爭龍椅,一沒盤剝百姓,二沒禍及武林,三沒礙到過我段某人的事,因此這渾水我不打算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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