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程小六最不耐煩人問他顧小麼呢,偏偏新近兩個人接生計總接在一處,胡亂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著錢去找王瞎子家那個彈弦子的小丫頭了吧。」
顧小麼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動,去看他閨女二丫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瞎子還就這件事情找劉鐵嘴認真地合計過:「你徒弟小麼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著把事情辦了,小麼識字,我瞎子還有點余錢,盤點貨擺個攤兒小倆口過日子多好。」
劉鐵嘴一向與街坊和睦,頭一次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個沒趣。
劉鐵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後悔過,再怎麼做主,總也要問問小麼自個兒的意思。程小六看劉鐵嘴唏噓嘆氣的模樣偷著樂,顧小麼喜歡的其實不是二丫,他知道。
顧小麼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蕩的地痞調戲才常去幫她的忙。本來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次被顧小麼搶在前頭。連顧小麼都能擺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讓他去充個大頭。
等顧小麼回家,程小六正在院裡打水,故意揚頭向他道:「偷偷摸摸回來,看二丫去了吧?劉先生正想要不要幫你跟王瞎子提親哩。」燈影下顧小麼的麵皮果然依稀泛紅,裝沒聽見向屋裡去。程小六哈哈笑:「進屋偷著看粉紅的--」顧小麼一個箭步竄過來,掄拳頭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閃身躲過去,左眼眨了一眨,「方才什麼都沒說。」顧小麼被戳到心頭的秘密處,也不同程小六多糾纏,轉身進屋,程小六再齜起牙笑了笑。
顧小麼想的人,是那個粉紅帕子的主兒。頭幾年前程小六就偷看過他從懷裡掏出來看,髒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紅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裡來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曉得顧小麼有時候藏在懷裡,有時候塞在枕頭底下,跑不出這兩個地方,還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於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枕頭底下摸出來擦桌子。擦了幾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小麼聞出了味道不對,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規矩,手帕的事情從此不對外人提。
本來也沒打算對外人提,只要能時常拿來掂掂顧小麼就夠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齒,心滿意足地想。
劉鐵嘴與宋諸葛此時正在躊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這輩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諸葛又替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籤,最土的四個字:「心想事成」。
宋諸葛算了半輩子命,數這次靈驗。十來天后,皇城裡躺在病榻上的萬歲下了一道聖旨,朝廷急待用人,擬開恩科,恩科詔附了最要緊的一條:凡京城人氏,捐資重修西奉門達一百萬錢以上者,賜貢學出身,特許直入國試。
讀書人一輩子一定要去考次科舉,這就像良家婦女一定要嫁個相公一樣,是條舉世公認的規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劉鐵嘴把顧小麼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鄭重地從懷中摸出兩卷帛書:「三月初一,拿著各自貢士錦去宮城前門樓大街進士科入試名籍處應領試帖。」
程小六與顧小麼平生頭一回面面相覷,各接過一卷帛書展開,再各自一眼看到五個大字「貢學生顧況」、「貢學生程適」。程小六的腦子快,拍下帛書:「先生,你去捐錢了!?」
劉鐵嘴捋鬍子,點頭,微笑:「宋老說的好,一切皆天意。當年那箱金條剛巧夠你二人各人一張帛書,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顧小麼與程小六覺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塊肉去。
錢啊,這輩子只見過一回的金條,摸還沒親手摸過,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顧小麼道:「先生,這兩張貢學生帛書又不能拿去當官賣錢,五月恩科開考,臨時讀書來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進士,何況我這樣的。錢不是打水漂了麼?」
劉鐵嘴皺起眉毛:「胡說!什麼打水漂了!錢是死的,若能換來你兩個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處。既然有這個機緣便去試試,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讀書人一世總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聖人門生。」
顧小麼與程小六都曉得劉鐵嘴凡事好說話,惟獨在「科舉」兩個字上不松嘴,都不敢與他頂,把心疼在肚裡憋著,劉鐵嘴道:「今兒晚上早些睡,從明日起,把書拿出來重新溫習,再做幾篇文章順順手。」
顧小麼跟程小六嘴上應著,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來到院裡透一口小氣。鑽出屋門,正看見顧小麼蹲在井沿旁邊。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說的人,對著顧小麼搭了一句話:「可惜啊!」
顧小麼覷眼看看他,終於也沒忍住長嘆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顧小麼:「噯,那盒金條你摸過沒?」
顧小麼說:「沒有,只看過一回。」兩個人又各不吭聲,悶頭並排蹲著,到半夜。
第二天,顧小麼趁劉鐵嘴出門做生意的工夫到街上逛悠,滿大街到處在議論捐錢的事情。人都說:「誰也精不過萬歲爺爺,哄著那些闊佬們出血呢。貢學生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換錢,一個乾巴虛名。能參加國試的早在各省報來的舉人堆里了,讓進去考也是壓箱底給才子老爺們做墊腳磚的。」聽得顧小麼越發鬱悶。
鬱悶歸鬱悶,錢捐了討不回來,東西給了退不回去。顧小麼與程小六沒奈何把旮旯里的書找出來翻翻,劉鐵嘴與宋諸葛說等試帖拿到就開講應制文帖的體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陰半晴有些小風。
程小六與顧小麼換上長衫,早早被趕出門去領應試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攤吃了一籠蒸餃,顧小么喝了兩碗豆腐腦。等蹭到前宮門,日頭已經高掛在竿尖上。宮城外前門樓大街領帖的門樓被一層層人一頂頂轎子圍個水泄不通。來來回迴繞了三圈,愣沒尋見可以鑽進去的空檔。
程小六掂腳尖伸長脖子往裡看,一個也在外圍打轉的書生對著前面擋路的轎子啐了一口,「捐銀子入試的闊佬,有辱聖賢!」
顧小麼與程小六聽了也無所謂,橫豎咱也不是闊佬。
程小六索性遠遠退在外圍,看顧小麼團團亂轉找空子鑽,預備等他殺出一條fèng來跟著閃進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顧小麼還在外圍打轉。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尋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忽然斜眼看見領帖處對面門樓開著半扇窗戶。
程小六繞半個圈,尋到了門,原來這個門樓的門是向內的,門扇半開,兩個穿淺藍色官服的花白鬍子老頭正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面前長桌正中放著個紅紙牌兒--入名領帖處。
程小六樂了,敢情領試帖的地方有兩個,因為這個門樓門向內沒人瞧見,都跑到旁邊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從懷裡摸出帛書,在桌前躬身一揖:「學生是來入名領入試帖的。」話未落音,他身後有人道:「學生也是。」
程小六略轉過頭瞄了一眼顧小麼,敢情這小子一直都留著神。
兩個打瞌睡的老官聽見人聲驚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兩個人打量一通,慢吞吞從胳膊底下掏出一本簿子,程小六將帛書放在桌上,顧小麼也雙手捧著帛書送到桌前。其中一個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書展開,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門捐資新領的貢學?」
程小六道:「是。」
顧小麼看那老官臉色,跟著問了一句:「能入試領帖吧?」
老官道:「當然,皇上的聖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兩位怎麼到這裡來入名領帖?可別當這便就容易中了,其實也不容易。」
顧小麼實話實說:「學生曉得不容易,更沒敢存能中的心思。不過好歹聖上恩典,給了個入試的機會。只求入場見識下國試,別的不敢多想。」
老官捻著須子眯眼看看顧小麼,微微笑道:「倒很謙遜,程適,顧況,哪個是你?」
顧小麼躬身道:「學生顧況。」
另一個老官點頭,拿筆蘸墨在簿子上寫了,抬頭道:「有字無?」顧小麼畢恭畢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記下,從桌下取出一疊入試帖,現填上貢學生顧況,遞與顧小麼,交代道:「文華門五月初八卯時入場,辰時封院開試,莫誤了時辰。」
程小六比顧小麼先來一步卻被晾在一邊,心中十分的不耐煩。兩個老官又將貢帛還與顧小麼才來記他姓名表字,顧小麼早拿著東西出門去了。程小六乾巴巴地道:「姓程名適,表字則安。」老官寫好入試帖,他一把接過,拿起桌上的貢錦一起往懷裡一揣,胡亂作個揖大步出門。
兩個老官在背後搖頭:「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舉止這般暴躁。」
程小六揣著應試帖出門樓繞去大街,另一個領帖處人山人海圍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剛才那個唾轎子的書生還在外圍打轉,忍不住過去拍他肩膀:「兄台,那裡也能領帖。」
書生直著眼瞧他,搖頭道:「那裡的帖吾可不領。」程小六道:「這裡領的帖香些?」那書生卻不吭聲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說書呆子書呆子,書念得多當真發傻,程小六搖頭,偷笑了一聲走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今天沒有出門做生意,專門在家等他兩人的消息。顧小麼先到家,被劉鐵嘴和宋諸葛前後圍住,劉鐵嘴拿過他的入試帖,兩手顫抖打開,宋諸葛喃喃道:「二十幾年了,入試帖的模樣都變了。想當年是品紅,如今改成石青色。」
劉鐵嘴兩眼發直,金星亂冒,雖然握著入試帖,眼前只能瞧見入試與貢學生顧況幾個字,其餘的一個字也看不清,一個字也瞧不進去。正好這時候程小六回來,宋諸葛拿起他的入試帖,比劉鐵嘴更甚,滿篇只能瞧見「入試」與「程適」四個字,連貢學生都看著模糊。
顫顫巍巍看了一會兒,劉鐵嘴道:「收起來放嚴吧,莫翻爛弄壞了。」囑咐程小六和顧小麼收好,又道:「應試的日子都記住了吧,我聽說是五月初八文宣門。」程小六隨口應道:「先生記的沒錯,五月初八文華門,卯時入場辰時開試。」
宋諸葛點頭道:「很是,時辰這東西當緊,一定要記牢。」
領帖以後,程小六與顧小麼的日子越發難熬。白天宋諸葛和劉鐵嘴出門做生意,將院門反鎖,留他倆在房內安心背書。晚上回來,劉鐵嘴與宋諸葛按日輪流講一些應制文章體式規矩,再留個題目讓他兩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覺。顧小麼與程小六安分過了五、六天,熬著紅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覺,邪火漸漸地熬上來。
到了六、七日上,顧小麼終於熬不住了。上午劉鐵嘴前腳鎖門,後腳他就鑽進被窩,盡情地睡了一覺。睡到快中午肚子餓了趕緊爬起來,宋諸葛中午會回來一趟,給他兩人捎點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