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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狀元。
顧況每次喝酒的時候都一面在心裡暗自欽佩席之錦,一面仔細將他講的話牢記在肚裡。打從進了秘書監,他的氣勢就比程適弱了一頭--秘書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們大槐莊程將軍的兒子。
顧況有一件事情沒敢讓程適知道。入名進楷字閣後的第二天,顧況被午飯的一碗菜湯醃住,下午多喝了兩杯茶水,不免去茅廁勤些。其中有一趟因為憋得厲害跑得快了些,山牆邊的茅廁只有用矮牆隔出的兩個坑,顧況疾走到茅廁前,瞧見其中一個坑邊已經站了人,只剩下一個坑位。這當兒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來,幾乎與顧況同時到廁所門邊,似乎那人還先了顧況半步,但顧況委實憋得緊,什麼也顧不得,胳膊一拐將那人拐得一慢,一頭扎進茅房。
正在坑邊手忙腳亂地解衣服,忽然看見旁邊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頭。顧況方才定睛回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尿意嚇退一半。門口剛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鮮紅的官袍。急忙將解了一半的褲子系好放下袍子躬身低頭退到牆邊,另一個坑旁的人低頭出去,紅官袍的人進來,顧況還算機靈,跟著低頭倒退出去。紅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兩個,你出去做什麼?」
顧況卡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職......卑職不敢在大人面前無狀。方才卑職不懂規矩衝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個不做?皇宮裡除了聖上的御廁,還沒哪個茅坑分品級的?你若急就進來吧。」拎著袍子將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顧況,「站在那裡你憋得難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難受。」
顧況著實憋得兩腿亂顫,索性硬著頭皮進去。他方便完矮牆那邊的大人也方便完。顧況低頭恭送大人先出茅廁,方才跟著出門。沒想到那位大人出門後又回頭看了看顧況,皺眉道:「你是秘書監新進的楷字?」
顧況低頭道:「是,卑職是今科的明經。」那位大人皺著眉點點頭,方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顧況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紋,居然文官,方才還以為是穿官服入宮的武將。
等到再一天,秘書令大人視察楷書閣,顧況方才曉得,為什麼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長一副驍勇模樣。老話說的好啊,什麼模樣的老鼠爹,養什麼模樣的耗子兒。
程大人記性甚好,瞧顧況的時候還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頓酒,是程適單獨跟席之錦喝的。喝到酒壺快干,席之錦醉醺醺地趴在程適的耳朵根子上,告訴程適皇宮裡還有個規矩要記住。若是出入宮門的時候看見不穿官服穿便裝的,只要像平常一樣就成,萬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錦紅著眼珠子大著舌頭說:「程--程--兄,這話小弟可只告訴你--一個,特別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細緻的,千萬別瞧見他犯不自在,保准過兩天就有人來找你讓你不自在,因為--」席之錦咧開嘴呵呵笑了兩聲,又向前湊了湊,伸一根指頭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裡再擠出三個字:「愛男色。」
程適在肚子裡叫了一聲我的娘噯,不動聲色地把一盅酒幹了。
這頓飯,這句話,不久就中了程適的用。
院子裡做飯的老人家燒的菜實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餓得慌。十個楷字常湊錢讓往廚房分派米糧果蔬的雜仆捎帶外面的酒菜打牙。秘書監的規矩,凡在處館裡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個楷字也常輪流分派,每隔兩三天輪一個人去集市上捎買吃食。
這一天輪到程適。
程適這一回是頭次出皇城,頭天就跟楷書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應了卯便領腰牌出城。到城門前驗身出門的時候還跟守城的兵衛寒暄了幾句,搭搭關係。驗完身正要出門,一個穿便服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衛恭敬地低頭任他過去。程適的眼頓時直了,傳聞不如親見,席之錦那小子說的,居然是真的!
程適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長什麼模樣。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閒散,被程適兩個跨步趕上,裝做掉了腰牌去撿,飛快地看了一眼。
只這一眼,程適只覺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撿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噯,萬歲爺的小白臉,果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當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萬歲爺的小白臉施施然從程適身邊走過。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腳,接著,一個嗓子眼裡含著笑意的聲音飄飄蕩蕩進了程適的耳朵,「可是哪裡有些不適,要扶你一扶麼?」
程適抓著牌子跳起來,嘿嘿拱手一笑:「多謝......」腦子裡轉瞬挑了個貼切的稱呼,「多謝兄台。方才彎腰緊岔住氣,順一順不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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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適坐在路邊的茶樓里,與萬歲爺的小白臉對面相望。到這步田地,程適覺著世間的事情時常挺奇特。
就那麼在門洞裡隨口跟萬歲爺的小白臉搭了兩句訕。小白臉問他可是新任的官員,現在哪個司部衙門,正好走到城門外,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袖手跑過來,請小白臉上路邊的一乘綠呢小轎。小白臉隨口問他姓甚名誰,他隨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適。然後小白臉居然擺手讓轎夫抬上空轎跟著,含笑問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個閒茶。
程適平生有兩個愛好,愛請客,更愛別人請自己客。心裡還沒來得及想到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出去喝茶有多麼不妥,嘴上已經順理成章地應了一個「好」。
好字出口,程適再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但程適此刻坐在茶樓里,心中其實略有忐忑。不知道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喝一頓茶,萬歲爺是不是會算自己調戲後宮嬪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塊。
對面坐的萬歲爺的小白臉,態度很和氣,說話更和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只要你見著他,想看他不順眼都難。譬如程適現下應該是個坐立難安的境地,被對面的人一雙上挑的秋水眼這麼瞧著,卻渾身覺得像三九天裡曬到了暖太陽,再兩杯茶下肚,隨口說了幾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曉得城外的風光好不好的話,也是找話敘的老套,被那人說出口,聽在耳中就說不出的舒服。喝了幾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輕飄飄地,險些連對面坐的人本是萬歲爺的小白臉這岔事情都忘了。
你說這個人,通身這麼個斯文閒適的氣度,談吐隨和里又透著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氣派,怎麼就去做萬歲爺的小白臉了呢?不過能讓萬歲爺忘了後宮佳麗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樣的模樣?
不知不覺地順口敘著,從城外風光敘到新修的城牆,程適於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門燒了這一回,我也做不了這個楷字。」萬歲爺的小白臉是聰明人,立刻道:「御賜貢學可以考進士科,程賢弟如何考了明經?」
程適搖頭:「說出來丟人,兄台別笑話。咱入名領帖的時候跑錯了地方,稀里糊塗報了明經,領的入試帖也沒細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場才曉得是明經。不過也算撞了大運,不瞞兄台說,今科明經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個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進士,更是去丟人了。」
萬歲爺的小白臉笑道:「其實明經也罷進士也罷,等入了朝廷升遷還是靠政績,卻也沒什麼大分別,只是此時的官階略低些。」
程適道:「我師傅也是這樣說,不過在下考成這個模樣,實在辜負了兩位師傅的心血。師傅他兩位老人家一個說書一個算命把我跟顧小麼拉扯大不容易,還好總算摸了個楷字做,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也算沒白費。」
萬歲爺的小白臉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擱下茶杯,哦了一聲。
程適也驀然覺著同萬歲爺的小白臉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乾笑一聲,想轉個話來說。對面的人開口道:「現在程賢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祿,兩位老人家可以過過清閒日子。不過說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個人卜個前程卦,令師傅想來是高人,待有時日能不能請他老人家幫在下看個手相?」
程適應道:「那個自然。在我師傅處卜過卦的都知道他靈驗,兄台若想卜卦去樂風觀就成。你只說我師傅的綽號宋諸葛,沒有人不知道的。」
萬歲爺的小白臉含笑應道:「好。」
話風再轉過,又扯了幾句。萬歲爺的小白臉擱下茶杯道:「看樣子程賢弟還有別的事情,便不耽誤你,在下也有些雜務要辦,先告辭了。」
程適站起來躬身拱手,小白臉離座,忽然回過身,望著程適道:「只是有幾句話,唐突同足下說一聲。官場不比別處,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萬不可像今日這樣連名姓都不曉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來。」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適臉上掃過,拂袖出門。
程適抱著拳頭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見的這個萬歲爺的小白臉,還真是個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熱也不算涼。
司徒暮歸在茶樓下眯著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葉,是回皇宮跟皇上復命,還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僕打起轎簾伺候他上轎。帘子放下的當兒司徒暮歸慢慢道:「先回府吧。」
風和日麗,正適合在南書房歇個小覺。
程適在秘書監里憋了十來天,出來一趟頓時覺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諸葛和劉鐵嘴回家吃個小飯,然後換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傍晚時分才回皇城。
處所里的官員不得外帶酒水入城,程適與守城的兵丁關係沒有打好,不敢輕易犯險,老老實實只帶了吃的東西進去。
吃食一入處所,楷字們蜂擁而上,只有顧況向來不吃程適捎的東西,在自家房裡看書。飯飽猢猻散後,天也二更,程適不情不願地抹乾淨油嘴,去敲顧況房門。一次准一個人告假,什麼破規矩,害自己要給顧小麼捎話。
顧況讓他進屋也讓得不情不願,程適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方才大模大樣地道:「劉先生和宋先生讓我捎幾句話給你,讓你天涼記得穿衣服,天熱記得脫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謹慎待人。少說話,記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沒有了。」
顧況卷著書站著,「哦」了一聲。
程適皺起眉毛,斜眼道:「顧賢弟--如今你我在一個楷書閣里,按禮從此我就喊你顧賢弟。顧賢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舉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麼著,客氣總要有的。譬如愚兄我來給你傳兩位先生囑咐的話,你就不說個謝字?」
顧況拿著書做勢拱了拱手:「有勞程賢弟,愚兄惶恐得緊,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