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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六肚子裡罵了句娘,趕緊把頭埋進糙叢里,數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繼續向前。程小六向旁邊橫了一眼,顧小么半張著嘴傻愣愣地趴著。程小六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若是小的被你嚇跑了,可別想著分我那個大的。」顧小麼還是張著嘴一動不動,忽然低聲結結巴巴道:「小、小丫頭。」
程小六皺皺眉頭,叼了一根糙棍在嘴裡:「小丫頭,什么小丫頭?」
顧小麼滿臉通紅,結巴得更厲害了:「小、小丫頭,是、是是......個小丫頭--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張大嘴,眼睜睜看著顧小麼從糙地上竄起來,投胎一樣直奔了下去。
站在溝邊的小人影一哆嗦,一頭栽進了溝里。程小六唾了一口糙沫,一撐胳膊縱身爬起來,快跑到土丘下,眼瞅著顧小麼甩掉破褂衫扎進溝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頭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顧小麼在水裡撲騰了兩下,一個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溝里看了看,先跑到那個躺著不動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腳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試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確定應該是個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膽地蹲過去,扳著臉瞧了瞧。死人的眼還圓睜著,嘴唇開裂,模樣猙獰。這種死相程小六見得多,應該是跑多了路,氣悶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個肚子朝天。在領口懷中腰間袖子裡搜一遍,沒搜出什麼東西來。興味寡然地去看溝邊,水淋淋的顧小麼挾著個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糙地上啐嘴。
顧小麼啐嘴邊扳著剛撈上來的小人臉仔細看,程小六踱過來,又從地上拔了根糙棍叼著:「你剛才說這是個小丫頭?」斜眼向這邊偏了偏頭:「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顧小麼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邊,喜滋滋地說:「還有氣,是嗆暈了。你看她長這麼好看,一定是個女娃娃。」扳著臉讓程小六看。程小六叼著糙杆眯著眼,覺得眼前被反著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過去蹲著,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樣的臉蛋,恩,嫩嫩的。
顧小麼抱著水豆腐後退半尺:「小的歸我,大的歸你,你說的!」
程小六眼珠子轉了轉,轉著牙間的糙杆,笑了:「顧小麼你想把她帶回家做老婆?羞!」
顧小麼臉通紅,程小六的牙齒露的更多,「從水裡撈出來的人要把喝的水擠出來,擠晚了一樣蹬腿。」睨眼看顧小麼手忙腳亂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從鼻子裡哼道:「要是不會擠,擠錯了地方死的更快。」
顧小麼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來,才大模大樣地蹲過去,「啊呦,你看你看,嘴裡都冒泡了,快死了。」顧小麼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不會擠?」程小六點頭,「會是會,不過有條件。」從嘴裡拔出糙棍,「我救了她,這個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麼樣?」顧小麼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點頭:「好!」
程小六大樂,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兩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把,其實那小孩子下溝原本就沒喝到幾口水,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顧小麼跟程小六頭湊在一處看女娃娃睜開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麼樣,我一擠她就醒,你剛才說的分我一半,不許賴。」顧小麼卻十分想賴:「人怎麼分一半?」
程小六說:「你是不是想帶她回家等長大了做老婆?」顧小麼紅著耳根說:「沒有!」程小六說:「那賣她的錢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雙水銀一樣的眼珠閃了閃,顧小麼說:「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裡開心的不得了。
前幾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撿了一個女娃娃,賣給兵營衙門臨街的宋媽媽得了一兩銀子。所以人都說:「金子銀子死寶貝,路邊的女娃娃活寶貝」,怪不得顧小麼跑那麼快。可惜輸給他的一雙賊眼,要是自己先瞧出來她是個女娃娃,一兩銀子都是我的。
顧小麼四處望一望:「趕緊先把她背回去,別馬上來其他人看見了。」程小六說:「好,你背。」兩人用破褂子把小人從頭到腳裹嚴了,顧小麼背著。女娃娃當時不願意伸手,顧小麼嚇唬她:「聽話!不聽話就把你交給兵爺打死!」這句話街上的大嬸嚇自家孩子時慣用,果然靈驗,女娃娃乖乖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小腦袋掛在他肩膀上,任顧小麼背著走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路上逃難的人來去匆匆,守城的兵忙著盤查,沒在意兩個小孩子。顧小麼背著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窩棚前,程小六收住腳,眼珠四下轉轉,道:「你先背她進去,我還有點事。」顧小麼知道他要去跟兵爺報告那個死人,撇了撇嘴,背著女娃娃鑽進窩棚。
窩棚里沒人,劉鐵嘴跟宋諸葛都出去了。
顧小麼把背上的小人放到糙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著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顧小麼。顧小麼也在糙褥子上坐下,歪頭看她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和他那天在車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樣好看。
人怎麼能長成這樣呢?顧小麼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臉,又拿指頭蹭蹭自己的臉。她的臉怎麼就能這麼滑呢?顧小麼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臉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兩條黑黑的眉毛越皺越緊,顧小麼連忙收回手,問:「你叫什麼?」
眼前的小人不吭聲。
顧小麼說:「我姓顧,叫顧小麼,人家都喊我小麼。你姓什麼?」
女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跟兵爺報告完屍體領了賞錢從外面鑽進來,顧小麼暫時拋棄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問她什麼她都不說。」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會問!」一屁股在糙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臉:「喂,大哥問你,你叫什麼?」
女娃娃依舊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別說怎麼捏都滑滑的,捏紅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歲?六歲?七歲?肯定沒有八歲吧?比我小這麼多。喂,我叫程小六,不過從今後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嗎?我再過幾天就十歲了,你要叫我大哥。」
顧小麼說:「你問她,她不是照樣不說?」
程小六不能承認自己失敗,「她全身都是濕的,你還讓她坐在糙褥子上。快把她的濕衣裳脫了。」
顧小麼忽然低頭,從頭髮fèng里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程小六,她、她是小丫頭。劉先生說......男女--那個啥不親。」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機在顧小麼腦袋上敲一記,「你笨,劉先生說男女不能親,沒說不能脫衣裳。你不脫我脫!」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掙扎了兩下,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還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錢人穿的又軟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腳麻利,從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里滑出一塊牌子,用根繩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斷繩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來。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細看,顧小麼瞪大眼趴在他身邊咽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進嘴裡咬了咬,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句,「你們兩個幹什麼?」
程小六嚇得門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顧小麼一起回頭,原來是宋諸葛回來了。宋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驚:「這孩子哪來的?」
程小六樂孜孜地揚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過來一把奪過牌子放到眼前,兩手不住顫抖。顧小麼顧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頭瞧宋諸葛發白的臉色。卻見宋諸葛顫著手把牌子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漸漸臉色和緩下來,長吐一口氣:「還好......」
程小六忽然哀號一聲:「啊!」
宋諸葛與顧小麼都嚇了一跳,程小六從褥子上直跳起來。
「不好了!是個男的!」
男的,確實是個男的。
顧小麼很悲憤,顧小麼很沮喪,顧小麼很懊惱。
程小六坐在糙褥子上,從懷裡摸出方才買的一包冰糖,扔一塊到嘴裡化了,搖頭晃腦地說:「我當時就說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說是女的,怎麼樣,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裡,玉牌子歸我,衣裳歸你。」
顧小麼苦著臉,看看宋諸葛。
宋諸葛猶自直著眼睛出神,喃喃自語:「竇,本朝京城裡做官的沒聽說過有姓竇的--沒有,沒有--」糙褥子上的小人裹著宋諸葛的破長衫老老實實地坐著,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顧小麼抱住頭,怎麼就是個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響,顧小麼絕望地說:「要嘛就把他扔回溝里去。」裹著破長衫的小身子縮了縮,偷偷看了一眼顧小麼。顧小麼狠抓了兩把頭皮,跟車裡坐的小仙女一樣好看,怎麼就是個男的?
程小六數了數冰糖,把紙包好揣進懷裡,打個哈欠躺倒,顧小麼酸著臉,看那團一動不動的破長衫。
宋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來,拿著玉佩:「這上面刻的竇天賜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聲。程小六翻個身:「宋先生,你別問他。我跟顧小麼剛才問了他半天,啥都不說。問也白問,顧小麼你趕緊把他背回去!」
宋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劉老頭回來。」
程小六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一溜煙跑去找劉鐵嘴。
宋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頭頂,儘量笑得和藹:「莫怕,自家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麼?」手掌下的小腦袋紋絲不動。
程小六拐了半條街把劉鐵嘴從棋局上拉回窩棚,劉鐵嘴鑽進棚,一眼看見糙褥子上的小娃娃,嚇得鬍子根根翹起:「這孩子打哪裡來的?」
程小六大聲道:「破顧小麼從......」話沒說一半被劉鐵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放下糙帘子,低聲道:「不要命了?被人聽到報到兵營衙門,大家一起了帳,可不是鬧著玩的。」程小六舌頭打了個響,小聲道:「先生,這個娃娃是顧小麼從喪魂溝撿的。」
顧小麼哭喪臉站著,宋諸葛將方才的玉牌遞給劉鐵嘴,「這孩子看著金貴,不是尋常人家的。不過看這塊牌子,倒也說不上忌諱。」
劉鐵嘴接過牌子放在手裡掂了掂:「竇?竇......不是說著忌諱的姓,卻也保不準是不是全無瓜葛。」也到糙褥子跟前蹲下來,伸手摸摸小娃娃的頭頂:「委實挺金貴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道:「問了半天誰問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聲向後縮了縮身子,兩隻漆黑水亮的眼漾著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