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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適快走到自己房門前,處所的院門嘎吱響了。程適回頭,模糊看見一個人輕輕關上門走進來,月亮下在地上拖著一條細長的黑影。
程適眯眼仔細看看那個人的兩手,空的。
程適歪起嘴,揚聲道:「顧賢弟,回來了?」
顧況沒應聲,拖著步子筆直走上迴廊,再筆直走過來。程適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兩手,哧一聲,懶得再說話,推門要進屋。顧況在他身後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訴你一聲。」
自從進朝廷以來,顧況就沒再喊過他程小六,程適回身道:「怎麼?」朦朧中卻看顧況的神情有點呆滯眼也有點發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裡出事情了?」
顧況僵僵地說:「不是,這裡說話不方便,進屋我同你說。」
程適的邪火變成疑雲,讓顧況進房。房裡沒點燈。顧況進屋就反手上門,程適猶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顧況鬼魂一樣盪在他身後站定,幽幽道:「天賜......天賜是睿王殿下。」
程適先呆後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賜是睿王殿下」這句話,反應過來,先竄起身回頭,一把抓住顧況:「啥!?」
顧況今天一共被三個人這樣抓了三回,第一個宋諸葛,第二個劉鐵嘴,第三個程適。三個人連那句「啥!?」都喊的一模一樣。
顧況對程適這一抓無動於衷,木然又重複說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見著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說,他是天賜。」
程適說:「天啊!」
打火石磨出火星,點亮桌子上的油燈。顧況與程適在桌邊對坐,程適揉著額頭道:「跟師傅說了沒?」
顧況道:「說了,睿王殿下本來還要跟我回去看看兩位師傅......程小六,你說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可不是做夢麼?一回想,在茶樓里。睿王千歲說:「小麼,我是天賜。」
二回想,半張嘴與睿王殿下兩兩傻望,睿王繞過桌子扣住他肩頭,「小麼,我當真是天賜,找了十來年,總算讓我找著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無限感慨地問:「十來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沒怨我吧?」
程適道:「你做不做夢我哪知道,我還想問你是不是做了個春秋白日夢哩?他說他是竇天賜,後來怎樣?」
顧況渙散的目光從燈火挪到桌面上,「沒什麼,然後就敘舊,問這些年都怎麼過的。我也說不出什麼,正說要去看兩位師傅,來人就說有要事,先走了。」
程適直著眼道:「師傅聽你說,驚著了吧。」
顧況道:「何止。」
程適起身,負手在房裡轉了個圈:「乖乖的我也給嚇著了。都快把他給忘了......當時來領他的人不是說他是漕幫的少爺麼?」
顧況喃喃道:「一個七、八歲的娃娃,搖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竇天賜,睿王殿下,他走的時候明明才這麼高。」
程適停腳:「對了,你當時怎麼叫他,竇天賜還是睿王殿下?」
顧況道:「當然是睿王千歲,我一個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矩。」只不過他喊一聲睿王殿下,睿王臉色就蒼涼一分,一雙眼睛望得顧況心裡七上八下。
程適搔搔頭皮,抱住雙臂:「顧老弟,說句老實話,這樁事對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萬歲之下就是睿王,當年是你從溝里撈的他,他跟你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現在他只要念兩三分的舊情,使一、兩分的力氣將你提一提,你至少也能混個藍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顧況苦笑道:「穿藍袍子?靠別人的體面得了勢,一輩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何況我還是明經出身,在那群才子老爺裡頭恐怕寸步難行。」
顧況這輩子的盼頭不高,能做上個跟施大人那樣的楷書郎,城裡有棟小房子,有個知書達理的如花美眷陪在花前月下,再添一雙兒女,用的起三、四個傭人,一頂小轎子就成,沒奢想過別的。
程適大步在桌邊走個來回:「戳脊梁骨?朝廷里有幾個不是攀關係靠門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杆就能越直!做官也不是考四書五經,若論政績,誰比誰強還未可知。」
顧況聽程適的話覺得很有道理。程適心想,可惜竇天賜那孩子從來跟我沒交情,顧小麼這回恐怕能遠遠爬在我前頭,橫豎我程適哪個都不靠也能成個人物!
顧況跟程適說了一番,心裡舒暢些,渙散的雙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覺。展開薄被吹熄油燈,臨睡前猶在想,天賜長大後真變了不少。
恆商此時剛回王府,在臥房中徘徊躊躇,想著如何才能再見顧況。
直接去秘書監找人恐怕不妥當,等顧況再出宮,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十來年沒見的日子都過了,現在若要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卻覺得實在難熬。
恆商想起今天上午顧小麼恭恭敬敬一聲聲的睿王千歲,一股秋意兜上心頭。
十來年前顧小麼帶著他到處跑的情況猶在眼前,顧小麼摸著他的頭道:「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程小六給你什麼都別吃。」恆商想到這裡剛要笑,驀然今天顧小麼拘謹的形容閃至眼前,「睿王千歲是千金之體,小人萬不敢逾矩。」
顧小麼,小麼,顧況。
恆商輕輕道:「景言。」
程適一夜無夢到天亮,顧況一夜淺眠到天亮,恆商一夜無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適與顧況照例到秘書監抄書,顧況精神已經抖擻。
程適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顧賢弟昨晚好睡?」
顧況也照舊道:「甚好,程賢弟好睡?」
恆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備轎去中書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剛歸,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恆商落座立刻道:「知道你還要去中書衙門,不多耽擱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遠,話便直說了--你幫我往秘書監遞個話,請多關照關照顧況。」
司徒暮歸笑道:「且能讓他時常出皇城麼?十五殿下找臣尋開心來了。一個中書侍郎哪能管到秘書監頭上,十五殿下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恆商道:「慕遠,這時候別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麼?聽說程大人受你託付,正在關照程適。」
司徒暮歸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這種關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給你辦妥了。程適估計正被程大人關照得『生不如死』,多個人與他作伴也好。」
恆商變了顏色:「你敢!」
司徒暮歸嘆氣道:「十五殿下又這樣威脅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這個清官油鹽不進,多關照程適實話說還是皇上交代臣去辦的。現在臣日日夜夜戰戰兢兢,生怕皇上哪天問『讓你捎話給程文旺多關照的程適現在如何了?』十五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
恆商平緩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麼跟皇兄交差。本王曉得......我曉得,慕遠想辦的事情沒有辦不妥的,這件事情只有勞煩慕遠。」
司徒暮歸再嘆氣,道:「好吧。」
下午,秘書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裡偶遇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司徒大人一團高興地與他親切招呼:「狀元兄--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歸道:「好,甚好。」踱過來與程大人一路並肩前行。程大人敷衍著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之類言語。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次司徒大人來找本官,托本官關照楷書閣的楷字程適,今天沒什麼此類的事情說吧?」
司徒暮歸道:「狀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關照的親戚哪有這樣多?倒是程大人對你們秘書監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是。本官前幾天遇見其中一位,本要隨口問他兩句,他只說是秘書監的新楷字姓顧,便對本官稱有急事在身走了,如此不恭敬,委實需好好教導。」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謝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該去秘書監了,大人請。」
司徒暮歸拱手轉身,徑直去中書衙門。舍人呈上的卷宗剛看幾頁,一杯滾茶還沒涼溫,御書房的張公公來傳萬歲召司徒大人去御書房。
恆爰手壓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聽說是秘書監的楷字顧況。朕聽說顧況還是你在替朕找程適的時候順出來的,為何這件事沒報與朕知道?」
司徒暮歸道:「皇上從沒吩咐過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無大小,臣樣樣都要同皇上稟報。」抬頭看恆爰的臉色,接著悠悠道:「況且,若臣將十五殿下的一舉一動都稟報給皇上知道,十五殿下與臣這種人相交,皇上放心麼?」
恆爰無言,半晌才又開口道:「朕沒想到程適居然也是當年救過睿王的少年,既然這兩個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你看朕該怎麼賞他?」
司徒暮歸道:「此事當然全憑皇上的聖意。臣的愚見,當年呂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宮的時候該賞的該謝的都做了,太傅當時因為種種顧忌隱瞞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尋到顧況,該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應有分寸......所以臣以為這兩個人皇上不必再另賜封賞。」
恆爰沉吟,司徒暮歸說的極有道理。「程適與顧況新入朝廷,朕現在封賞,也不知道賞他們兩人什麼官才好?」
司徒暮歸接道:「所以臣說,這件事情憑皇上的聖意就好。皇上最近為諸事操勞,當保重龍體,也莫讓太后添煩心。」
專挑皇上的忌諱說話,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樂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地聽皇上冷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腦袋一起待得不耐煩了。」
司徒暮歸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恆爰用手扶了扶額頭:「你且下去吧。」
恆爰在心裡嘆氣,若自己真將當年救下十五弟的顧況與程適加官進爵,母后會是個什麼面孔?
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這幾天正在氣頭上,從皇帝到後宮嬪妃幾十人統統都沒得安生。
太后此時正將後宮的嬪妃們召集到一處,在正宮的正殿進行教導。
正宮原本該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宮還是個擺設。皇上自十五歲選秀納妃到如今尚未立後,太后為此事夜夜煩心日日憂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鳳椅上俯視面前跪的一片奼紫嫣紅,「都把頭抬起來讓哀家看看。」
眾妃嬪遵命抬頭,太后握住扶手嘆氣:「個個的模樣都不錯。水靈的夠水靈,秀氣的夠秀氣,嬌媚的也夠嬌媚。哀家看你們一個個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那你們誰來給哀家解個疑惑,為什麼你們這麼多人,連一個能討皇上喜歡的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