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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想揣測,今科的題目出得如何,顧小麼與程小六能不能破題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時做到幾分,又都不敢揣測,只相對嘆了一口長氣。
宋諸葛吃完飯,天將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門嘎吱一聲響,程小六與顧小麼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宋諸葛手裡的飯碗匡地掉在地上,劉鐵嘴從房中衝到院裡險些閃到老腰。「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風道:「考完了。今兒一天完試。」
宋諸葛紅著眼珠吼道:「你個小畜牲還敢混扯!進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讓你出來了!」
程小六道:「當真是一天,上午帖經下午she策。我還算是後交的卷子。」
顧小麼乾笑道:「先、先生,我們領帖入名籍的時候入錯了......這回考的不是進士科,是明經。」劉鐵嘴與宋諸葛覺得頭腦中嗡的一聲,兩腿一軟。
程小六大驚:「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開了,榜文放了。
進士榜與明經榜同放,進士科共試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進士榜取進士三十人,入殿試,再取三甲。皇上欽點的狀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寫在紅榜上閃閃發亮,全京城張燈結彩鞭炮聲聲敲鑼打鼓等著看新狀元遊街。
顧小麼向劉鐵嘴道:「先生,其實朝廷對這科的明經重視的很哪。你看進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試,八月放榜。我們明經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審得格外用心。」
劉鐵嘴腦袋上頂著一個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道:「你個小畜牲氣死老夫才甘心,審明經卷的學士都是從閱進士科的學士里取官最低資歷最淺的,等進士科卷閱完畢後統閱。人家閱了三個月你們至多閱兩天,趕著與進士一道放榜。」
顧小麼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厲害。明經科本朝開國只考過兩次,上回考離現在都幾十年了,規矩居然您都知道。」
劉鐵嘴見顧小麼與程小六兩張紅光滿面的臉,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小麼啊,去給師傅擰個涼手巾擱在額頭上,讓老夫清淨歇歇。」
恩科明經實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兩人並列。明經榜也用一張紅紙貼在皇城正門進士榜的旁邊,進士榜是金字,明經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兩個名字排在一處倒也顯眼--
程適。
顧況。
劉鐵嘴一想,胸口的氣脹得越發堵了,將涼手巾翻了個面,顫巍巍向門外喊:「小麼--小六--再給師傅拿個涼手巾來--」
八月十五,顧小麼與程小六蹲在樂風觀門口,在人fèng里看新科三甲遊街。
探花郎是新科進士三十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方才三十一歲。因此滿街擠的人一半為看狀元郎另一半是為了看他。狀元、榜眼、探花依次從樂風觀門前過,人群沸騰歡呼。
宋諸葛在觀內搖著簽筒說:「小六小麼啊,進來吧,咱不看他。等冊封的榜文下來,你們與他們一樣,一樣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階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干,得了上頭大人的賞識,興許升得比他還快哩,看他做什麼。」
程小六與顧小麼依言進觀,門外的人追著新科三甲漸漸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該去宮裡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諸葛收拾傢伙道:「先回家吃頓飯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著路邊慢慢向家走,身後一陣嘈雜吆喝:「讓開讓開都讓開些!莫擋了睿王爺的騎駕!」待閃到街角邊,只見十幾匹騎馬的侍衛簇擁著一個人風馳電掣般擦身而過,顧小麼站的稍微靠外,險些被馬蹄子踹到,考慮自己好歹中了明經快要有封賞,硬生生把罵娘的話吞進肚子裡。被護在中間騎在玉花駒上的那個人應該是睿王爺,似乎還回頭瞧了他一眼,顧小麼還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一行人馬已經去的遠了,揚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裡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場一向都這麼大。」
顧小麼吐了口唾沫:「萬歲爺唯一一個活著的兄弟,他不誰。我險些被睿王府車馬撞翻的次數加這次總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過一、兩年以上的,哪個沒被車馬差點撞過幾回?誰叫這裡是京城呢,皇親國戚跟做高官的,就能這麼。」
八月二十,冊封的詔書放出來,程小六與顧小麼做官了。
明經比不得進士,在金鑾殿上百官面前領聖旨做官。
同榜的明經三十人統一到皇城中萬壽樓前聽封,聽封前與聽封后各朝金鑾殿方向遙拜叩頭,叩謝聖上恩典。
進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縣。
明經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書書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門下書令從吏,從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書監楷字,從九品下。
聽完封磕頭遙拜完萬歲爺爺,顧況在空地上自言自語地揣度:「書里常說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這個從九品下算是什麼官?」程適低聲道:「就是芝麻尖兒那麼大的官。」
宋諸葛在院子裡放了一串鞭炮聊做慶賀,街坊四鄰都曉得程小六與顧小麼考中科舉做了官紛紛過來道賀,擠兌劉鐵嘴擺酒請客,劉鐵嘴搖頭:「罷了,那麼個小官,還沒個守城的總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規矩,官員未有家室者,凡品階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職衙門內安排住所。說是體恤官階低的官員,其實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祿低微,買不起房子擺不起轎子隨從的排場,穿著官服滿街亂跑丟朝廷與皇上的臉面。
明經一榜三十個,儘是十七、八歲的風華少年,最老的一個年方二十四,因為鄉下家窮,還沒得有錢娶上媳婦。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適說,這便是所謂的一窩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處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適與顧況回家收拾包袱,順便給宋諸葛與劉鐵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諸葛嘆氣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裡散漫,需時時謹慎小心在意。皇城裡是個官都比你們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間要親近又不能太親近。橫豎你們這樣的楷字,也沒人拉攏你們結朋入黨,只把『謙恭有禮』這四個字記牢。」
顧況與程適一一聽著應著。顧況道:「先生,現在我好歹有個差使也有俸祿,以後別再起早貪黑的做生意。在家種種花養養鳥,等著我升了官有錢買宅子進去做太爺。」
劉鐵嘴道:「太爺這一樁等你升了官再說,現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窮命,一天不說書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紅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適接口道:「到時候師傅哪天嘴急了想說書也罷算卦也好,我去請人,前廳里站一百,正廳里坐一百。前廳站的留著先生算卦,正廳的聽劉先生說書。」
第二天中午吃了飯,顧況與程適在堂屋與宋諸葛和劉鐵嘴磕頭出門,背上包袱進皇城。
驗牌入城門,看四周的高牆琉璃瓦,頗有些激動。從今日起,算吃朝廷飯的人了。
明經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頓在秘書監西南角的一處院落里,三面廂房通連著迴廊,一人一間,離書庫不遠。通事大人說,這樣方便傳喚。
程適與顧況兩個末等末名住在迴廊拐角最背陰的兩間屋子裡,屋子裡各有床帳衣箱桌椅,是吏部統一分發的被褥,顧況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裡還有個廚房,雇了據說是典簿大人親戚的老倆口燒鍋做飯。老人家年紀大了,口味鈍,做出來的飯湯汁菜水都能拿去醃過冬的鹹菜,十個楷字吃了兩天,每人摟著一個茶盅過日子,在楷書閣里竄來竄去,一時添水一時跑茅廁。楷書閣里還有五個楷字,都是過了知天命年紀的花白鬍子,上司楷書郎施大人年紀最老,也是明經出身,在秘書監做過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書郎,脾氣甚好。幾個老人家看著年輕人心裡歡喜,含笑看來來回回找水的跑茅廁的只當個樂子。
進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種規矩。
熟悉規矩的第一項,便是將官階大小與官服的品色一一對應記牢,方便見什麼樣的人行什麼樣的禮。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員穿藍,三品以上的大員穿紅。同色里顏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紅。
顧況與程適的這些學問源頭是顧況隔壁的席之錦,席之錦是山西人,家裡有親戚走過買賣,十五、六歲的時候跟親戚去了江南江北幾個地方,見的世面多,連說到朝廷的規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顧況與程適雖然從小打不攏,但跟席之錦都很對脾氣,所謂一見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個小酒。
喝第一頓的時候,顧況與程適將從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里是什麼地位曉得了個通透。用席之錦的話,是個人都比咱大。從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連個帽翅都沒有。皇城裡帽子上沒翅的只有打雜的、做太監的跟官階在從九品下的三種。太監穿綠,從九品下穿淡青,一個帽棱是方的,一個帽棱是圓的。
不過從九品下有個好處,其他品階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著過來的人比自己高還是低,楷字沒這個顧忌,只要見到帽子上帶翅的一律拱手低頭閃到路邊,一定萬無一失。
喝第二頓,席之錦告訴顧況跟程適還有另外兩個楷字,朝廷里公認的幾個對頭。
最大頭的,程太師和呂太傅是對頭。所以程太師的小兒子秘書令程大人與呂太傅的獨子撫遠大將軍呂先是對頭。右丞與左相大人是對頭;各省各部之間,中書和門下常不合,然後秘書監與翰林院是對頭。
秘書監與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兩方的職司多有重複,所以皇上尚未親政那會兒,有諫議大夫說秘書監的人員冗雜開支過大,提議廢秘書監留翰林院,這是秘書監與翰林院不合的開端。
秘書監的品階雖然遠高於翰林院,但秘書令大人、少監大人、監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從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譯史到典書乃至楷書郎大人都是太學出身或提拔上來的老明經。翰林院的人仗著自己是進士,第一瞧不起明經,第二看不上太學出身,說秘書監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帶子,其實連帶著將秘書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裡。
而且翰林院的現任掌院,還曾是呂太傅的門生。
喝第三頓小酒的時候,席之錦單獨告訴顧況和程適,秘書監有一大忌諱,千萬不能隨便提起秘書令程大人的名諱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