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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鐵嘴與宋諸葛對望一眼,宋諸葛道:「多謝爺的美意,不過小人這個破攤子沒什麼可收拾,也怕弄髒了爺的車騎。小人等收拾一下,頃刻便可出城去,向東十里有個土地廟可以過夜,不到三更便可到了,明天趕路也方便。」

    年輕人笑道:「那也好,既然這樣,在下便不勉強。在下還有事先別過了,若他日有緣再見罷。」再一拱手轉身。劉鐵嘴伸手接過僕役手中的木盒。小盒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劉鐵嘴手一沉,險些沒抱動。

    等人都走盡了,劉鐵嘴與宋諸葛方才鬆了一口氣。打開木盒,倒抽一口冷氣,紅色的底襯上金光閃閃,足有十根金條!

    「先生、先生,大半夜的我們為什麼要搬家?」

    「剛才那人給了咱們錢,讓咱們馬上搬。」

    「為什麼那人要咱們搬?」

    「你不是聽著了麼?人家怕少爺跟咱們住的事情傳出去丟人,讓咱們不要住在這地方免得人打聽。」

    「我剛才沒聽到,先生你讓我壓著顧小麼來著。為什麼竇天賜跟咱們一起住就丟人了?

    「......」

    「顧小麼你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先生剛才都說了,竇天賜家的人嫌他跟我們住丟人。我就說不要你撿他!他都沒哭,我就知道他才不會哭!你看你個膿包樣兒,你們蛤蟆村的都是膿包!哎呦--哎呦--劉先生宋先生,你看你看,顧小麼打人!」

    「劉--劉先生,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到土地廟?」

    「累了麼?累了就在這裡歇罷。」

    「顧小麼你個膿包,就會嫌累,劉先生,我不累。咱們走到土地廟再歇吧。」

    「就在這裡歇吧,你宋先生騙那人的,沒土地廟。」

    「咦?先生,你為什麼要哄那個人,我們搭他的車不是比走路舒坦?」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若搭了他的車,你我此刻還有命沒有都未可知!」

    「為什麼?先生?為什麼?」

    「......」

    「宋先生,咱們要到哪裡去呢?」

    「不知道,先閉上眼一會兒,等天亮。天亮了,先生我算上一卦,看走哪個方位吉利。」

    半弦月,三更天,夜風入車簾。

    一隻手輕輕揩掉竇天賜紅腫雙眼上滲出的水珠,柔聲道:「十五殿下,莫哭了。臣日前曾與殿下說過,天下之道,道有不同。萬歲由程將軍親自護駕,今日已在京城復位。萬歲與太后太妃幾位娘娘都想念殿下的緊,車若不停,後天便可還京。路上有臣等在,十五殿下放心睡罷。」

    風吹薄雲半掩月,匡朝重熙元年第一日,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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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兩件大事。一件舉國皆知,一件滿城皆知。

    舉國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門的一場大火。西奉門守門的一個老軍巡夜到三更肚子餓了烤個蘿蔔充飢,沒留神走了水,將西奉門燒掉一半。連帶十幾丈的宮牆都燒成焦碳。天子得知極震怒,朝中百官極惶恐。天子極震怒,震怒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極惶恐,工部禮部刑部吏部團團亂轉,內醫院的六個御醫輪流替皇帝診脈,內醫院醫官數十人,晝夜不分議方熬藥。

    滿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樁白喜事。兩朝元老、戶部原右司員外郎曹大人中風三年終於功德圓滿,於正月末在自家正廳的席塌上壽終正寢,卒年八十四歲。

    曹大人長子率領滿門孝子賢孫將喪事辦得轟轟烈烈,二月初二這天正趕上頭七。曹家從京城五個道觀里請來九位法師、八十一個小道上給老太爺做一場大法會。誦經搖鈴鳴樂聲震動兩條街。這場排場,比前年禮部員外郎的太爺過世那場更為隆重。曹大人長子領頭,子孫男丁披麻戴孝伏地號哭,女眷在內室中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職務內外應酬、女眷便在內院偷看做法會的小道士閒聊。

    女眷們眾口一矢,八十一個小道上里數樂風觀的兩個最標緻。在兩個小道士里再分個上下高低,女眷們的意見又不一致。正房長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搖鈴的那個眉毛濃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內房二孫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誦經的那個白淨些細緻些的最好。爭到晚上散場,眼睜睜看著兩個小道士領了賞錢歡歡喜喜地跟著師父回去。大孫媳婦便說:「趕了黃道吉日有閒暇,也去樂風觀里打蘸做個功德。」托人喊管事過來打探,管事的卻回說:「樂風觀的小道士一半都是臨時找人頂的,那五個道觀里數樂風觀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師,小道士統共六、七個。大老爺讓帶十五個過來,其他的恐怕都是臨時找人頂數。人堆里最中看的兩個,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樂風觀里算卦的徒弟,還有一個是竄街說書的徒弟,常在街上見著。夫人們若要做功德,還需大觀才體面。」

    樂風觀里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竄街說書的徒弟是顧小麼。

    當年劉鐵嘴宋諸葛帶著程小六和顧小麼連夜被趕出昌應府,第二天早上宋諸葛掏出銅錢竹筒卜了個孔明課。天意說南北西方皆不宜,唯東方最好。宋諸葛再就東方發個鬼谷課,天意又指示,東方黃為上。宋諸葛直著眼說:「黃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靈驗,確實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著自己的爹娘兄長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顧小麼只要有飯吃哪裡都無所謂,天意人意兩廂情願,一行人就這麼到了京城。

    到京城後,劉鐵嘴與宋諸葛各租了兩間屋子,都在一個院子裡,各自安頓,顧小麼跟著劉鐵嘴住,程小六跟著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安頓下來立刻重操舊業,顧小麼見他二人早出晚歸的很不明白:「劉先生,為啥還要去掙錢?咱不是有金條麼?」

    劉鐵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喝道:「咄!莫亂講!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關鍵時候用不得。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顧小麼更不明白為什麼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過他懂得聽劉先生的話,劉先生不讓說,他就再也不說,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劉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條藏哪裡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個月,將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細刮過,連皇城門都扒著往裡瞧過,各處都沒有找見他爹娘兄長。程小六很傷心,宋諸葛就拿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做成簽來哄他。程小六當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詰勝事空自知的禪意。

    宋諸葛只說天意曰莫強求,自有機緣在前頭,其他的不同他解釋。程小六再問,宋諸葛東拉西扯文縐縐一通,程小六聽的犯堵,將簽壓在枕頭底下睡了兩夜,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終於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劉鐵嘴的屋門,顧小麼睡得迷迷糊糊罵罵咧咧來開門,程小六一頭撞進去,直接摸到劉鐵嘴床邊,扯著一隻腳剛沾地的劉鐵嘴褲腳撲通跪下:「劉先生,你教我認字吧。」

    劉鐵嘴摸著鬍子道:「好。」但劉鐵嘴又說:「念書可苦得緊,吃得住麼?」

    程小六拍著胸膛說:「當然。」

    從此後心裡犯堵的人換成了顧小麼。

    求劉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證的也是程小六,為什麼念書的時候要連他一起念?

    但是顧小麼犯堵歸犯堵,學認字一點沒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認得的字他不認得,不是給蛤蟆村丟人麼?

    劉鐵嘴白天說書,晚上點燈教他兩人認字,還布置習字功課讓在白天做。

    等鍋灶邊引火的練大字廢紙堆了幾摞,三字經百家姓滾瓜爛熟,又學了幾首唐詩。某一天,劉鐵嘴拿著兩本新書扔到顧小麼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里掛起一張畫像,讓他倆人對著畫像磕頭。

    顧小麼道:「這是哪個神仙要磕頭?」

    劉鐵嘴道:「這位是聖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讀書人的師傅。給聖人磕過頭就算入了他的門,從今後要學他的學問,也要守他的做人規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沒有給他磕過頭,他的規矩多不多?」程小六盤算,如果規矩多要不要考慮。

    劉鐵嘴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這位聖人的規矩是經世濟國的規矩,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規矩。」

    那麼,給他磕了頭就算讀書人了?顧小麼跟程小六腦子裡念頭同時一轉,一起趴下磕頭。

    讀書人,這三個字有多榮耀,顧小麼與程小六都知道。讀書人可以不用耕田種地,讀書人可以穿長衫,讀書人可以為官做宰。所以在幾年前,顧小麼與程小六趴上學堂的窗戶,羨慕地看跟著先生背書的學生,因為他們能做讀書人。

    擺在桌上兩本書墨藍的封皮上兩個方正的字,當天晚上程小六與顧小麼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湊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摸了無數遍。

    論、語。

    現在再拿到一本《論語》,顧小麼會掂在手裡斜眼瞧瞧,再順手丟進哪個旮旯里,而程小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

    讀書人這三個字,只能去鼓勵從一寫到大再從大寫到天的毛孩子,孔聖人與諸子百家的經書一一背爛了又怎樣。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麼樣的讀書人沒見過。讀聖人書做讀書人的天下無數,從鄉里到省城層層考過來,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麼幾百個。三年一回的進士科,幾百個人里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過二、三十個。剩下的,有花光碟纏淪落街頭的,有扛起包袱從此回鄉的,有今期復明期到鬍子花白的,更有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還有無顏見江東父老從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種營生的。

    最後這種人,身邊就有二個活生生的例子:劉鐵嘴和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今生最大的錯誤,便是不該在程小六和顧小麼將子集經注即將一一背的滾瓜爛熟的緊要關口,覺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體諒自己的地步,於是每天晚上就著三兩小酒將當年屢試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顧,回顧完後還要加些功名不過浮雲的唏噓。

    本該「霄漢常懸捧日心」的顧小麼與程小六,就這麼生生被唏噓成「世上浮名皆虛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諸葛和劉鐵嘴發現顧小麼與程小六替街坊鄰居寫書信,幫道觀裝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賺零用時,悔已晚矣。兩人丟下書本,跟在宋諸葛和劉鐵嘴身後跑腿學做生意。將來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個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顧小麼想做個京城最出名的說書的。

    劉鐵嘴在夜深人靜時常對天長嘆:這兩個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還是誤了他!

    程小六與顧小麼在曹大人家竄個法會場子,樂風觀的道長各給了五十文謝錢。程小六揣著錢去喝了兩杯小酒,臉上紅彤彤地回到家,宋諸葛與劉鐵嘴正在下象棋,劉鐵嘴看到他照例長嘆,宋諸葛問他:「小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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