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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商道:「算了吧,連累各位也站了一天,有副棋足夠了。」
顧況坐在棋盤對面也插手收拾,程適想想今天戰況,忍不住就火大。
上午他與顧況對局,恆商觀戰,這小子十分不地道,暗地裡給顧況指棋,程適輸了個叮噹匡當。於是下午程適再跟恆商對局,顧況觀戰,恆商的棋藝比顧況強出許多,更何況顧況觀戰也帶著通消息,程適輸得稀里嘩啦,眉毛都是綠的,末了還被顧況恥笑棋藝爛。
顧況收拾好棋盤後望著他道:「怎麼樣,程賢弟你我再下一盤?」
程適道:「我下了一天,歇口氣,你兩人對局,我看著。」
顧況猜到黑子,恆商執白。顧況的棋藝與程適半斤八兩,程適真君子看棋,不做聲觀戰,只看恆商怎麼收拾顧況。一盞茶工夫後,恆商掂著白子正要落著,程適抱著臂幽幽道:「下這裡是廢棋,再向左挪挪。」
恆商將白子落在原處,笑道:「已經要落,便不改了。」
程適摸著下巴道:「我說,你不是有意讓著顧況?照你本來局面,顧小麼合該早死透氣了,連連的廢著我都看不過去。唉唉,我曉得,顧小麼的棋太不中用,連累你有意讓他也讓這麼明。」
顧況擱下棋子道:「程賢弟,觀棋不語真君子,這話你喊了一天,怎麼輪到自家就忘了。」
程適將手一拍:「喔,顧賢弟,原來你一向在心中仰慕愚兄是謙謙真君子。慚愧慚愧,受用受用。」
顧況冷笑道:「今天晚上六合教的燈油錢可以省了,只程賢弟這張麵皮金光閃爍,足能普照眾生。」
程適露出門牙笑道:「過獎過獎。」
恆商拿棋子輕敲棋盤:「景言,該你落著了。」
顧況端詳片刻,落下子,向恆商一笑,恆商夾起棋子,也向顧況一笑。兩相對望的一瞬間,程適驀然覺得自家被隔出十萬里,情不自禁摸摸鼻子,喃喃道:「不對頭。」
姬少主在松濤閣撫完琴用晚飯,臨席看見一碟蝦皮冬瓜觸景生情,又吟了兩首感懷詩。諸位護法長老手攏在袖子裡等到少主沐浴完畢,方才一一匯報今日要務。楊護法道:「今天整日派人盯著呂先,營中沒什麼動靜。只有呂先自己便服單騎去了漕幫一趟,恐怕大有文章。」
東長老道:「難不成呂先急著救人,於是想找漕幫的人出面做調解,化解此事?」
劉護法道:「素聞呂先謀略過人,不輸給他爹呂太傅,在漕幫上動的心思恐怕不只這麼一點。」恭敬地望少主一眼,姬雲輕半閉著眼坐著,也不知道是在聽,還是在入定。
劉護法只得試探著開口道:「我們有三個人在手,諒呂先不敢妄動,不如等到明天看他怎麼回話,少主看屬下這個意見如何?」
姬雲輕哦了一聲,沒下文。
眾護法長老都曉得少主入定的時候打擾不得,輩分最高的北長老道:「劉護法,少主沒什麼意見,就且按你的意思......」
話未完,門外忽然傳報導:「漕幫的沈舵主在錦繡林外,說有十分要緊事求見少主。」
兩杯香茶,相對坐下。
漕幫是大幫,漕幫大姑爺是貴客。姬少主的目光雖仍微有虛浮,招呼言語難得上心應對。
「方才聽下人說沈公子找姬某有十分要緊事,不曉得什麼要緊事情要勞動沈公子親自過來?」
沈仲益在姬雲輕對面的椅子上輕描淡寫地道:「其實是些家門事情,不得以來姬少主這裡討個人情。在下聽說姬少主請了幾位客人在貴教小住,在下的妻舅不曉得怎麼也在姬少主這裡打擾,現下幫中有些急事等他回去商議,因此來姬少主這裡尋他一尋。」
姬少主雖然相思成痴,終究痴與傻之間尚有些區別,擱下茶盅笑道:「沈公子一向是個慡快人,若受了什麼人託付來讓姬某放人不妨明言,方才的說辭實在有趣,天下人都曉得公子的老丈人竇幫主家只有八美六賢婿,幾時多給公子添出個小舅子?」
沈仲益驚道:「如此說來,姬少主,那件事情你還不曉得麼?」
姬雲輕道:「什麼?」
沈仲益苦笑:「在下原本以為岳丈納妾的舊事在江湖上人盡皆知,想不到原來還有像姬少主這樣未曾聽說的。二十餘年前岳丈在京城曾有位如夫人,內亂那時候便不在了,只給岳丈留了一個兒子,便是我這位小舅子。岳丈平生只有他一個兒子,怕他小時候出什麼差池,一向不與外人說。如今欲讓他出來見識些場面,好託付家業,正有事情要尋他卻找他不著,還好蒙呂將軍傳告,才曉得原來被姬少主請來貴教做客。實在幫中有要緊事找他,望少主行個方便。」
姬雲輕眯起水泡豆花眼,「沈公子的故事說得動聽,大家索性敞開說話,我教中現關的三個人都是從呂先軍中借來的朝廷要員。冒昧問一句,沈公子的小舅子幾時入了朝廷做官,怎麼又在呂先軍中?」
沈仲益端起茶盅,笑了,「我那小舅子怎會是官,只是岳丈舊年與當朝呂太傅有些交情,我那小舅子與呂先私交也甚好。他這趟原在京城玩樂,恐怕是聽說呂先要來蓼山一時興起跟著,呂先想借我漕幫的名號或者江湖朋友能多給些薄面,於是待他甚周到,少主恐怕因此誤會了。」
竇家已嫁人的六個閨女招的相公個個都是人物,沈仲益幾年前在江湖上也曾是名聲顯赫的風流少年,還有個綽號叫小周郎,相貌心計都了得。
他一番話說得極圓合,姬雲輕心中半信半疑也駁不倒,正在心中掂量,站在一旁的劉勝乖覺,低聲道:「少主,屬下等人共帶回來三個人,不知道哪位是沈公子的小舅子?」
姬少主頓時轉出了一個彎,道:「原來如此,方才姬某的話實在唐突。沈公子的小舅子長什麼模樣,大略一說,在下立刻吩咐他們放人。」
沈仲益從袖子裡摸出一幅畫像遞上,姬雲輕抖開,沒奈何向劉護法道:「去請竇家小少爺。」
劉護法看了一眼畫像,又看看沈公子,臉皮動了動,逕自出門去。
劉護法邁出門檻,轉過走廊,在拐角處再打開畫像,搖頭長嘆。
隨行的小弟子問:「護法,你嘆怎的?」
劉勝將畫像往小弟子鼻子底下一伸:「你瞧瞧,漕幫的小少爺居然是他。」
小弟子咬住手指:「娘噯--漕幫的小少爺幹這個?!」
劉勝搖頭,「我年少的時候對竇潛竇大俠極佩服,沒想到他的親兒子去幹這個。可嘆可嘆。」
程適顧況與恆商等少主的消息等到夜深,顧況困得眼皮打架,道:「我算看出來了,這位少主人一入定,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緩過來,今天一定沒有指望,不如先睡吧。」
程適滾上地鋪,恆商與顧況仍舊去睡床。恆商睡里顧況睡外,顧況等恆商睡下方才脫下棉袍,半邊身子剛進被窩,門嘎吱一聲開了,劉護法一眼望到床上,將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向上方的房梁道:「竇公子,令姐夫在前廳,請隨在下過去。」
程適從地鋪上滾起來,顧況在床沿上愣了愣,恆商慢慢從床上支起身,哦了一聲。
程適指自己鼻子,「我們全去?」
劉護法道:「只請竇公子。」
恆商聽那聲竇公子喊出口,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道:「護法且等一等,勞駕給在下的姐夫捎句話,既然我和這兩位一起被少主請過來,也要一同回去。他若單來接我一個人,沒奈何讓他多等等。」
顧況一向很少犯惱,聽見這句話卻惱了。這不是犯傻麼?!
程適感嘆道:「夠意思。」
顧況回身抓住恆商的胳膊:「小爺,算我求你,別說傻話快去前廳,現在這份上,出去一個是一個。」
恆商望著他的雙眼,默不做聲。
劉護法再咳嗽一聲,道:「竇公子先更衣,在下在外面候著。」
顧況等門關上,抓著恆商道:「這裡不好說話,意思你該曉得。」
恆商道:「我曉得。當年我丟下你一個只因為年幼做不得主,這些年我都在想,等我再找著你,再不留下你一個。」
顧況雙手被他反握住.話聽在耳中,甚感動卻更憂心。早知道睿王千金的貴體禁不住折騰,果然這兩天被折騰糊塗了,前言不搭後語。
程適睡在地鋪上翹著腿聽他兩人商議,插嘴道:「公子,你出去了才好叫人來救我們,這是第一;你出去了我跟顧況才能沒顧慮,這是第二。」顧況接口道:「還有第三條最要命,你此時不去,將來這筆帳一定算在我跟程適頭上,當真能要人的小命。」
恆商苦笑:「敢情方才我的話你竟不懂得,敢情只因為我是......你竟一直......」
劉護法適時適當地在門外又咳嗽道:「竇公子,勞駕快些,恐怕少主和令姐夫在前廳等得急了。」
恆商道:「勞煩再等片刻便好。」
顧況終於鬆了一口氣,從床沿上下地,看恆商起身穿衣,從椅子上拿起恆商的外袍替他撐好袖子,道:「別碰著胳膊上的傷口。」
恆商深深看了看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口,只在臨出門前回頭輕聲道:「我一定回來帶你出去。」
門在顧況眼前關上,程適在他背後道:「帶你出去?不帶上我程適?你這話真不中聽!」
顧況回身走到床沿坐著,片刻喃喃道:「程適。」
程適在地鋪上豎起耳朵道:「啥?」顧況開口喊他大名開天闢地第一次。程適皺眉斜眼看去,果然顧況兩眼發直,目光虛浮:「程適,倘若你我兩個關係不錯,就跟......就跟天賜若不是那什麼,我跟他該有的交情似的,遇著今天的情形你走不走?」
程適道:「廢話,當然走。走一個是一個,走了我興許立刻能救了你,不走兩個都耗著,不走是傻子。」
顧況嘆道:「怎麼你能想透,他就想不透?」
程適晃著腿道:「因為我比他精。」
沈姐夫在前廳滿面歡喜地攜起小舅子的手,小舅子有禮有度地喊了一聲姐夫,親戚喜相逢。姬少主如此思忖,沈仲益不討那個打頭的書生,只討這個隨侍,看模樣當真是竇潛的兒子也未可知。
沈仲益向主座一拱手:「多謝姬少主,幫中正有要緊事待辦,先告辭了,他日少主有用得上沈某的地方,只管捎句話過來。」
話趕到架子上,姬少主於是點頭,「慢走。」
桌上的小油燈燈芯劈啪響了一聲,程適在地鋪上打個呵欠,顧況掀開被筒正待睡下,程適探身搓了搓手道:「顧賢弟哪,今晚上是不是該換我在床上睡睡?」
顧況撐著半硬的眼皮含糊應道:「你既然在六合教面前把我咬成打頭的靶子,當然我一直睡床,你一直睡地。」扎進被窩,老實不客氣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