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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並不只有死才能守住承諾啊。”烏蛇內心痛苦極了,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勸慰小公子,“城雖然破了,但它還在,只要有一個人還沒死,它就沒死。你活著,城就活著,你住在這裡,就是守住了承諾。”
小公子右眼滾下一滴眼淚,眼淚划過燒壞的皮膚,掉在地上,砸得烏蛇心都碎了。
“你別難過,他們都沒了,還有我呢,我陪著你,我不走。”烏蛇拉著他的手說,“只要你願意活下去,我就一直陪你守著這兒,你的承諾就是我的,咱們永遠不分開。”
小公子胸口微微起伏,氣息哽咽,良久良久,才輕輕捏了捏烏蛇的手指。
這就是答應了,烏蛇舒了一口長氣,笑了,笑著笑著嘴角卻撇了下來--小公子傷得太重了,讓他活下去,無異於起死人,肉白骨。烏蛇倒不是沒有這樣的本事,但真要把他徹底治好,怕是要耗費大半的仙元。
那樣的話,那個從仙島上尋來的法子就不能用了。
算啦,能一起活下來就不錯了,烏蛇安慰自己,經此一事,他對人生的要求已經降低了很多,原本的計劃泡湯了,他就退而求其次,照另一個法子把自己殘存的仙元分享給了小公子,和他一起變成了地靈。
地靈不老不死,但懼怕陽光,雖然擁有一定的法力,卻及不上以前的十分之一,不過儘管如此,烏蛇可一點都不後悔自己的選擇,能和有生以來唯一的朋友在一起,即使只能行走在黑夜裡,他也認為自己是幸運的。有了小公子,他才覺得從前那些懵然無知的快活日子,自己都只是傻活著而已,沒有感情,人和花木鳥雀,和石頭也沒有什麼區別。
他用火灰中長出來的韌糙編織螞蚱,用燒剩下的枯木雕刻人偶,跟小公子講述他經歷過的各種趣事。小公子漸漸健康起來,雖然烈火燒壞了他的身軀,卻燒不掉他天生的樂觀平和,慢慢地,他開始正視那場毀滅性的戰亂,不再為父兄的死自責,變得像個真的男人一樣,用自己的靈魂守候著向父親許下的最後的承諾。
平靜的日子總是那麼短暫,也許盤古那一口仙氣把烏蛇這輩子的福氣都給折光了,不過平安了幾百年,到了唐朝,厄運再次向他襲來。
朝廷要修官驛,節度使請來了傳說中的“得道高人”,設起法壇想要除掉他們。像這種貨色,放在從前烏蛇根本不屑一顧,但他現在只是個卑微的地靈,仙元耗得七七八八,即使和小公子聯手,也沒有把握能除掉道士,護住殘存的城池。
怎麼辦呢?烏蛇一籌莫展,他想勸小公子放棄那個承諾,一起離開這裡,找個更加穩妥的地方隱居,但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開口--人之所以不同於樹木山石,不是因為他們天生高貴,而是因為他們有信念,有堅持,如果僅僅為了活下去就放棄原則,背叛理想,那他和從前懵懂的自己有什麼區別?他幾百年來付出的一切,又剩下什麼意義?
“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烏蛇苦著臉對自己說,雖然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心底里早已堅定無比:他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消亡,但絕無法忍受小公子的隕滅,即使拼盡一身法力與道士同歸於盡,他也不願看到小公子死在自己面前。如果是這樣,他寧可自己先去死。
幾百年了,他決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自私一回,讓自己死在小公子的前面。
然而他失算了,當道士祭起法壇,準備和他們決一死戰的時候,小公子忽然發難,用法咒定住了他的魂魄。
“你總是喜歡耍小聰明,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嗎?”小公子很生氣的樣子,嚴肅地說:“你不是說好了要一直陪著我的麼?怎麼才幾百年,就反悔了?”
烏蛇哭的心都有了,可惜五感都被法咒封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公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嘆了口氣,說:“你陪了我幾百年,幫我守住了我的承諾,現在,你該守你自己的承諾了。請你答應我,在我消失以後離開這座城池,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烏蛇心急如焚,卻知道小公子的脾氣,他是將門之後,雖然平和,但極倔強,打定了主意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兩人對視片刻,烏蛇無奈妥協,眨眨眼表示自己答應了。
小公子展顏一笑,說:“你別擔心,就算我敗了,死了,念在這幾百年來咱們的善行,閻君大概也不會讓我魂飛魄散的。”
說著,他拉起他的手,像幾百年前那樣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頭:“說不定過上幾百年,你還能碰見我的轉世,到時,再來找我吧。”
“滴--”
突兀的鈴聲打破了蔣天縱的敘述,陳鶴悚然驚醒,發現是自己的手機鬧鈴響了,窗外雨聲停歇,晨光微露,已是凌晨六點。
火爐還燒著,焰苗跳躍,泛著橙色的微光,陳鶴怔怔看著爐火,整個人石頭一般,心頭卻油煎似的翻滾著,又悸動,又麻木。
“還記得這個嗎?”蔣天縱忽然說,陳鶴抬頭,只見他手裡拿著自己下午在地城中撿到的那塊枯木,他握著枯木輕輕撫摸著,片刻後細碎的木屑紛紛掉了下來,原本包在外面的腐爛層一點點被剝開,露出裡面圓潤光滑的木雕。
他將木雕遞過來,陳鶴下意識接過了,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個小小的人像,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表面泛著淡淡的潤澤,仿佛被什麼人長期撫摩過一般。借著火光細看,越發驚訝,那人的臉和蔣天縱的一模一樣,只是沒有燒傷,修眉長目,英挺清雋。
不知為何心酸得厲害,良久陳鶴吸了口氣,啞聲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小公子與道士決一死戰,耗盡了真元,死了。”
早已預見了這樣的結局,陳鶴只淡淡“哦”了一聲,話音未落,忽覺眼眶一熱,低頭,一大滴水珠滾了下來。
這是什麼?陳鶴有些不相信自己會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掉淚,抬手擦了擦,眼窩卻真的是濕了。
隔著爐火,蔣天縱就坐在他對面,身姿挺拔,眼神肅然,頓了一會,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問我?我又不是小公子,也不是烏蛇,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陳鶴腦中似明似暗,有些困惑,又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張了張嘴,這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體裡像是有另一個靈魂指揮著他的聲音,讓他回答:“因為他都懂啊,烏蛇為他做過的一切,他都懂的啊。”
蔣天縱漆黑的瞳孔猛然收緊,修長的身軀凝固在黑暗當中:“你、你說什麼?”
“因為他都懂,所以他也要為烏蛇這麼做,你明白嗎?”陳鶴感覺自己像是個傀儡,被內心深處看不見的絲線牽著,雖然屏住了眼淚,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這是他對他的回應。”
蔣天縱渾身劇震,眼眶紅了紅,像是要落淚,卻又笑了,啞著嗓子道:“哦,原來是這樣。”
四目相對,他嘴角的笑容漸漸擴大,連原本極為醜陋的那半張臉看上去都充滿了滿足與喜悅:“好吧,讓我來說說後來。後來烏蛇離開了廢城,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諾,好好活著,也替小公子活著,他變成了小公子的模樣,幾十年,幾百年……世道變化,歲月更迭,他卻始終沒有離開這個讓他快活,又令他絕望的地方。他守著這兒,就想跟小公子的轉世問一句‘為什麼’。”
“現在他知道了。”
陳鶴怔怔看著對面似曾相識的男人,感覺某個真相就像裹在胞衣里的嬰兒,掙扎撕扯,卻始終無法破繭而出。也不知道糾結了多久,他腦子裡“砰--”的一聲爆了個火花,那火花幽幽燃起,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漸漸化成了一篷熾烈的光,刺得他整個意識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過久,意識重又回到了身上,陳鶴睜開眼,看到窗fèng里透進來一絲明亮的曙光,雨終於停了,推開窗,外面朝陽初升,正露出橙紅的輪廓。
他呢?陳鶴四下張望,想要找到昨晚給他講故事的人,卻毫無蹤影,蔣天縱像是憑空消失了,除了桌上的木雕,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怔了一會,陳鶴忽然看到門口放著一個黑色的長包袱,正是那晚和蔣天縱從碎石堆里拖出來的那一個,裡面據說是他父母的骨灰。
直覺告訴陳鶴那絕對不是什麼骨灰,他將長包袱抱到桌子上,打開,裡面是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非常古舊,表面光滑細膩。深吸一口氣,打開木匣,只見黑絲絨上躺著一個小小的木雕,木雕是一個男人,面孔稜角分明,長長的眉毛輕輕揚著,桀驁不馴,嘴角卻微微翹起,帶著些恬淡的懶散。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質集合在一張臉上,有種令人怦然心動的俊逸。
陳鶴拿起木雕,與桌上的那一隻擺在一起,兩個木雕明顯出自一人之手,雕工風格都一模一樣,因為長期把玩,像是浸了油一樣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