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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星聽他叫一聲大哥,亦是不覺微笑,溫暖和煦如春。但這一笑的瞬間,卻讓方岩心頭揪了一揪。一樣的溫暖笑容,卻已不再有當日那般年輕風華,反而泛著種悠遠的蒼涼。仿佛他的溫暖只為了施予於人,而他自己的心裡,永遠只是蒼涼,再沒有可以讓他激動和活躍的因由。方岩甚至注意到,舒望星不但面容清減了許多,連髮際之間,亦有了一星兩星的斑白,觸目驚心。
來不及細思舒望星為何有了如許變化,舒望星已緩緩講述起那個故事來。
其實,亦是很簡單的愛情故事而已。
很多很多年前,--也許是三五十年前,也許是百餘年前,總之,一切已無可考證,最初講述這個故事的姜先生,據說也是聽說而已。那時,秀樂長真天一位繼承了白石真人衣缽的修真劍客,耐不住洞天中的寂寞,悄然來到紅塵世間,浪跡江湖。
不久,他與一名性情慡朗的女子一見鍾情,從此才明白,他到紅塵走一遭,只為尋她。
可那女子,竟是族人奉獻給臥龍魔君的祭品。那位魔君,是她的族人的信仰。
女子並不願束手就擒。她最初跟在修真劍客身邊,只是冀望劍客能保護她,不讓自己成為魔君卑賤的侍妾。
劍客並不介意女子的利用。他愛她,護守她便是一生的職責和義務。
可惜,劍客並沒能保護他的愛人。魔君的修為,更在他之上,高超的劍氣,不能傷他魔身分毫。一心逃出魔掌的女子,依舊落到了魔君手中。
滿心傷痛的劍客查到,只有具備了通靈精魂的玉劍,才能破開魔君的護身靈氣,將他擊敗。所以,他來到了盛產美玉的南疆聖域,找到了稟承玉心的苗家少女,向她求助。
苗家少女愛上了溫雅憂鬱的劍客,竭盡所能,分別在猨翼之山和堂庭之山找到了兩塊已經具備自身精魂的寶玉,一塊潔白,一塊蒼青,然後和劍客一起,尋找到鑄劍堂的莫大師,請他代為鑄劍。
寶玉質地至堅至硬,玉精魂更是頑強莫測。莫大師帶了他的關門弟子費盡心血,無法熔鑄,含恨而逝。臨死前,他說,也許,只有如古人一般,誠心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相祭,才能感動得了玉之精魂,化身為劍。
他的弟子,年輕的鑄劍師,稟承著師訓,依舊守著熔爐,與那苗家少女和劍客相伴。為了印證鮮血是否能鑄出寶劍,劍客和鑄劍師不只一次將自己的鮮血大量滴入熔爐,卻只能讓寶玉和軟,始終不能成形。
劍客絕望之下,日日買醉;卻在某日醒來時,失去了那一直苦守著自己的苗家少女蹤跡。
而鑄劍爐旁,鑄劍師望住躍然而出的雪玉寶劍,失魂落魄。為了自己的心上人,苗家少女以生命向玉精魂誠心致祭,要寶劍為劍客而生,為劍客而死。
於是,雪玉鑄成,從此,只奉劍客為主人。
而鑄劍師,他有一段心事,從未及說出口,也再來不及說出。他喜歡鑄劍,他更喜歡看他鑄劍的人兒。他決定一定要告訴那位痴情的苗家少女,他喜歡她,正如苗家少女喜歡著劍客,無怨無悔。即使在黃泉路上,他也要將,那份情,溫柔訴出。
於是,蒼玉鑄成,從此,以最懂得寶劍的鑄劍師為主人。
所以,第五幅壁畫中,少年鑄劍師和苗家少女都不見了,只剩下了孤獨的劍客。
聽到這裡,仿若有前世的煙塵,茫茫然從四面包抄過來,讓方岩透不過氣來,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他指住第六幅壁畫,問道:"既然劍已鑄成,為何劍客還是沒能救出他的心上人來?"舒望星垂下寬寬的袍袖,眸中亦是蒙了前塵霧般的幽遠,愴然道:"因為那個看似只在利用劍客的女子,也深深愛上了劍客,不肯屈服於魔君,服毒自盡了。劍客斬了魔君,卻挽不回心愛女子的性命,遂帶她去了從極之淵,讓那裡的冰冷,永遠留住她的容顏。"方岩陣陣的悲惘,水氣般從心口向上飄起。他道:"可惜,她的容顏依舊解不了劍客的相思,所以劍客終於也在很年輕的時候離開了人世?"舒望星沉默,倚靠於冰冷的石壁站立。洞中有微風流動,拂動他額前的碎發,竟是再難掩抑的無處話淒涼。
方岩撫摩著蒼玉堅硬卻光暈柔和的劍身,依稀聽到了自己前世的熱血流動和溫柔心跳。
"那麼,那位跳入鑄劍爐的苗家少女,是今世的誰?"方岩似在問舒望星,又似在問自己。
舒望星苦笑道:"誰在你我之間糾纏最深?"方岩不由望向窟內。那美麗的小狐狸,總算還記得與他相處時的最美好時光,卻不知還記不記得自己對叔叔那種近乎霸道的親情。誰又知道,那份親情中,糾結了多少未了的前世塵緣?
"南宮姑娘對大哥一片痴心,想來必是大哥前世最牽掛的那名女子。"不知為何,方岩居然又脫口說了這麼一句。甫說完,心下又後悔,一低頭咬住了自己的唇。
舒望星果然面色瞬間蒼白。他的嘴唇蠕動幾下,似從牙fèng中艱難吐出字來:"她,還好嗎?"他問的,自然是謝飛蝶。正如方岩語出試探,為的,也是那依舊絕望愛著的謝飛蝶。
"你說她好嗎?"方岩苦笑道:"何況你耳目靈通,又怎會打探不出她的消息來?"舒望星訝異看他一眼,道:"我身體不便,四年多來不曾離開此地半步,又怎會有她的消息?"方岩心頭無名火起,不覺冷笑道:"你連極樂殿盜取到了刀神的天心訣都能知道,又怎會不知道師娘已加入了極樂殿,為的是找一個人。她說,生要見人,死要見魂!"方岩眸光跳動,冷冷睨著自己最尊重的師尊兼兄長,滿腹的悲憤。他記憶中的北極,似乎具備了人世間所有最可貴的情操,他的武功,他的氣度,他的痴情,他的忠貞,無一不讓方岩為之折服,處處以之為偶像。所以,北極不能有缺陷,更不能如此地負心絕情,他甚至覺得,找回這樣一個舒望星,還不如永遠找不到的好。
舒望星一時腿腳俱似僵直,木然立著,眼瞳幽黑幽黑,深不見底,許久不曾霎上一眼,連呼吸聲也在驀然之間停頓下來。一時洞中竟安靜得出奇,只有微微的冷風在洞中遊蕩,發出輕輕的哀吟。方岩心下忐忑,正要說話時,突見舒望星胸腹一顫,忽然一彎腰,"噗"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卻是暗紅近黑的淤血,身體已如風中秋葉,劇烈地顫抖起來。
第五十六章 漫道相對不相識"大哥!大哥!"方岩大驚,急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疾問道:"你,你怎麼樣?"他的身體亦很涼,而且,他很瘦,隔了衣物,方岩幾乎摸不出那曾經很結實的肌肉來。
"為什麼,為什麼她還念著我?小蝶……"舒望星呻吟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息,一邊繼續向外吐著粘稠的暗黑血液,本就蒼白的面龐更是一絲血色俱無,眸子黯淡如純然的黑夜,雙腿似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踉蹌著倒在方岩手腕上。
方岩又驚又怕,匆忙伸出手去為他搭脈檢查。
舒望星勉強道:"我沒事。"一邊已將手向後縮去,顯然不欲方岩為自己搭脈。方岩哪裡放心,迅捷捉向他的手,竟--輕易握在手中!
舒望星猶在掙扎,欲抽出自己的手去,但那掙扎的力道,對方岩而言,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怎麼回事?擁有一身傲世絕學的北極,能輕易將弦冰、青衣等靈界高手擊敗的北極,居然對方岩的進擊沒有一絲抵抗之力!
方岩恍惚間似明白了什麼,迅速搭脈診治。
舒望星輕輕噫嘆一聲,不再掙扎,低低咳著,吃力地抬起手,用袖子擦著唇角的血。
脈象散亂,氣息微弱,任脈、帶脈、陰維脈俱是阻塞不通,而陰蹻脈、陽蹻脈分明是完全梗斷!而早在與乾坤雙魔相鬥之前,舒望星的奇經八脈便已打通,天下罕有匹敵,哪會這等散斷不堪?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方岩緊緊抱住舒望星傾倒下的身體,嘶啞問道。
舒望星勉強在唇邊彎過一個微笑的弧度,輕輕道:"傻孩子,你以為我不想去找她麼?可我一身經脈盡毀,功力全廢,只能靠這洞天中的靈氣,以及自身尚存的靈力,慢慢調養著身子,卻也是苟延殘喘,早不是那個可以照顧她一生一世的如意夫君了。何況,我已娶了踏雪,更難見她,一心只盼時日久了,她終能把我給忘了,另覓良人。可她,她又何必……"舒望星又在咳血,每每低咳一聲,身體便抽搐一下,顯然極是難受痛楚,偏又壓抑著不肯發出大聲來,唯恐讓人擔憂煩心。方岩本想問他為何要娶南宮踏雪,但此時見他如此情形,已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抱住他,竟大顆大顆掉下淚來。
舒望星伸出手來,為方岩擦著面龐上的淚水,微笑道:"這麼大孩子,還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話。快扶我到里廂休息下吧。朧月窟鍾天地之毓秀,靈氣充盈,對我復原軀體大有俾益,你再幫我一把,好得便更快了。四年多不見,瞧你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高出了多少,又尋著什麼明師了?"他顯然不欲方岩為他擔心,竭力放鬆口吻,頗有調侃之意。方岩卻笑不出來,定了定神,一邊扶他往裡走去,一邊答道:"我和元兒的武功,都是谷主在教,我們過得很好。只是大家……都想著你。"一時扶舒望星在石榻坐定了,用本門心法將內力緩緩輸向舒望星,為他療傷。觸著後背嶙峋脊骨時,又是心頭一酸,實在懊惱之極,悔不該不問清情由,便出語相侵;又恨自己太過多心,居然懷疑起他的品行來。
良久,舒望星的唇邊有了一絲血色,方岩才將他扶了躺於榻上,用條薄衾蓋了。他的心裡雖還有許多疑惑,現在卻一個字也不敢問了。
舒望星歇息片刻,略覺舒暢,淡淡笑道:"以前常是我去照顧別人,現在,卻是我處處要人照顧了。四年多了,居然還是無法復原。""是小岩多心,害大哥傷勢復發了。"方岩垂了頭道,心下暗自想著,北極身受重傷,這麼多年來尚不能恢復,想來行動不便,處處都倚仗南宮踏雪貼身照顧,多半因此心下感激,方才娶了她。
舒望星搖了搖頭,蒼白的面龐依舊是沉靜微笑,緩緩道:"不是你多心,便是換了我自己,以前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功力全無,以靈力來駕馭離恨天禦敵。我知你必以為我功力已復,卻為南宮踏雪做了負心之人。"方岩才知舒望星先前對敵之前所施展有類似離恨天的功夫,竟是用靈力駕馭施展而出,點頭道:"原來離恨天竟可完全以靈力施出?是了,那弦冰說,大哥用的是離恨天和刑天怒兩種不同基礎的絕學。"舒望星疲倦地闔了闔眼,道:"刑天怒,本是天心訣上記載的靈界術法。""刑天怒?天心訣?"方岩記起天心訣原便是秀樂長真天流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