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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連揚劍出招的力道都不含糊,分明還是那月下勝了高飛的廣寒宮主,甚至修為更深。
此時正是危急時候,方岩也顧不得多想,匆匆將張宿尊者的身體收拾了,用件衫包住,放在一旁,先行設法與眾人合力,希望再次扯開結界。
但見眾人力道掃過之處,果然有結界內的景象露出。但方岩等疾向內而沖時,卻依然身在結界之外。原來結界只是破開瞬間,瞬間過後,便自動恢復原狀;第一次有井宿和軫宿二人在,力道要大許多,破開瞬間較長,井宿和軫宿方才得以入內;此時少了二人,力道自是小了不少,至後來方岩甚至用了十成功力的離恨天,其他人也各各將絕招使出,費了許多力氣,幾乎將孔雀島的半邊島嶼都夷為平地,還是進不去。
不知試了多少次,方岩氣力已有不繼之感,而小嫣卻沒有再參與下次的合力。她打了個呵欠,道:"我都累死了,也餓啊。你們不累麼?"雲英內力原是最弱,卻不肯退卻半步,含淚道:"累也要想法進去。我師父他們還在裡面啊!"葉驚鷗淡然道:"你累死就能進去了麼?"他也不運功了,坐倒地上,取了酒葫蘆,喝起酒來。
方岩心頭一轉,抬頭正見雙明鏡望向自己,不覺恍然。他並非圓月谷中人,卻是圓月谷至交,有些話,並不宜說出口,而星宿尊者和鬼宿尊者,卻是和軫宿、井宿尊者數十年的交情,擔憂之下,已和雲英一般不理智了。看來有些話,只能他來說了。
方岩遂立起身來,道:"我們雖在結界之外,可強敵環伺,保存實力也是要緊的。不如先休息半日再作計較吧,也可把功力略作恢復。"他如此一說,眾人也醒悟過來。眼見功力不繼,所施絕學尚不如最初時施出時威力大,想衝進結界,必然更是困難,更遑論對敵靈界高手了。心下雖是不甘,也只能退離那片已經夷平的孔雀宮廢墟,先行運功調息,徐圖後謀。
小晴揉著眼睛猶豫著不肯離去,被梁小飛連哄帶騙拉開了,一路只是嗚嗚咽咽;小嫣卻是平靜,回頭再望一眼曠無一物的廢墟,黯然嘆息,默默跟隨在方岩後。
只雲英不肯走,伏在地上哀哀的哭。葉驚鷗收了酒葫蘆,一把拖起她來,不容分說挽擁在腕中,扶了她下去,由她一路眼淚將他的藍衣浸得透了。
眾人用了些乾糧,調息半日,又去試了幾回,終於還是無功而返。眼見軫宿、井宿已入結界大半日工夫,這般杳無音信,不由人又驚又怕。
晚上圍著火堆時,葉驚鷗將長袍脫下,披在因傷慟和耗力太過而昏睡過去的雲英身上,突然冒出了一句:"現在這情形,你們圓月谷應該只有一人能解決了。"雙明鏡、小晴、勾陳宮主等齊問道:"誰?"連正皺眉苦思的鬼宿、星宿都抬起頭來,瞪向那沉默寡言卻優雅貴氣的青年男子。
葉驚鷗沒說話,淡淡望了方岩一眼。
方岩自是知道他指的是誰,嘆道:"我師父……原說過有事便去找他,但現在形勢緊急,只恐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勾陳宮主驚訝道:"北極宮主?他,他在哪裡?"因這一路以來都在為月神擔憂,北極之事,又牽涉頗多,所以方岩只告訴了雙明鏡小晴等,卻未跟圓月谷諸人提起,此時勾陳宮主發問,只得將北極遭遇略略說了。
鬼宿尊者苦惱道:"公子得成秀樂長真天之主,倒是福緣不淺。可正如天樞宮主所說,遠水救不了近火啊!"方岩沉吟道:"若細論起來,師父所修是天心訣的全套術法,自當比極樂殿高明。--不然,明日我們再試一次,如果不能成功,立刻全部撤離此島,我去找北極師父,你們回谷調集人手,同時設法找些懂得靈術的高手來幫忙,再一同回來救人。"小晴叫道:"不行,你父親還在這裡,我們怎麼能走?"方岩嘆道:"小晴,你留在這裡,又能如何?"如此多人尚不能破除結界,走了方岩,更是不可能,繼續呆在這裡耗費內力,隨時有被人逐個擊破的危險。
雙明鏡拍拍小晴的頭,低聲道:"小晴,聽話。"梁小飛點頭道:"小晴,我帶你去找我師父師娘去。我師父和北極叔叔要好得很,必定拉了師娘來幫忙。我師娘可是當年天正教的天坎堂堂主,修的正是靈界工夫啊!"小晴也不答話,望著廢墟方向,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小嫣卻站起身來,只向湖邊眺望。
夜幕已臨,湖面一片蒼茫幽黑,甚麼也看不到。小嫣失望一般,發出一聲悠長悠長的嘆息。
方岩撫了她的肩,問道:"看什麼呢?"小嫣道:"我們第一天來的時候滿湖的星星,今天卻一個星子也見不到了。這天陰陰的真是不舒服啊!"方岩一時無語,半天才道:"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清晨之時,正在打坐的眾人被一聲尖銳而悽厲的悲號驚醒。
方岩聽出是雲英的聲音,一下子跳起來,飛奔向繼續傳出哀哀痛哭的孔雀宮廢墟。
雲英伏在廢墟間慘聲大哭,葉驚鷗持了葫蘆,卻沒有喝酒,也沒有去拉雲英,只用他一貫的優雅沉默眼神憂傷地看著雲英,眉目之間,分明的悲憫憐惜。
雲英的前方,是兩具無頭屍體,衣著身形,正是沖入結界的軫宿尊者和井宿尊者。
方岩咬了咬牙,道:"我們把兩位前輩火化,然後帶他們骨灰立即回陸地去。"星宿尊者和鬼宿尊者等人面沉如鐵,卻都沒有提出異議。
便是再次運功,強行衝進去一兩人又能如何呢?這裡有幾個人的武功高得過井宿尊者和軫宿尊者?現在哪裡還是任性衝動的時候!
"不!不!"只有雲英軟弱地阻止,淚水滿腮地立起身來,卻忽然一個踉蹌,已然暈倒在地。
方岩忙去扶時,葉驚鷗已蹲下身去,淡淡道:"她交給我,你去處理尊者們的後事吧。"方岩等人用柴枝將三位尊者不全的屍骨都火化了,然後一一揀起,用布帛分別裝了,正要下島時,卻見小嫣又站在高處往湖邊眺望。
方岩又要去問時,小嫣忽然驚喜尖叫:"船,船!有船過來了!"是有一艘船,並不大,有著小小的船艙,揚著白帆,輕捷而來。
可不過是一艘小船麼?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而小嫣已經拖曳起長裙,飛快奔向湖邊。
方岩忽然有了個奇怪的感覺。
似乎小嫣這幾日不斷往湖邊眺望,都是在等待這艘船。
船上的人,會是誰?
月神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永遠那麼懶洋洋傲立於天地之間的他,突然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狹小擁擠得如同被吞噬到猛獸的腹中,又如困在四壁柔軟而有彈性的囊中,憑他怎樣掙扎,也捅不破,扯不開,壓抑到根本無法說話,無法視物,無法呼吸。體內曾經霸絕天下的絕世力量,如水被棉花吸去一般,再無法施展。
不知經了多久的黑暗,他的氣力終於使得盡了,慢慢沉寂,沉寂,如被衝到沙灘上的魚,跳躍到遍體鱗傷,奄奄待斃。
這時,不知哪裡傳來的一星光亮,忽然透出,然後又是一星,一星,漸漸匯聚成明耀的燦光,透出熟悉的人世氣息來。月神掙扎著用最後的力量,猱身衝出。一陣鑽心的刺痛,立刻從足三里處瘋狂傳來,涌遍全身,讓他激痛到忍不住呻吟出聲。
他醒了。
冰冷黯淡的石壁,冰冷黯淡的桌椅用具,甚至連所在的臥榻,都是冰冷黯淡的石頭所制。
竟是一座冰冷黯淡無門無窗的石室,壁上兩盞油燈,亦是幽幽暗暗。
臥榻之畔,面色冰冷的羅兒手捻一根寸許長的金針,在一盞燭火上炙過,手一拍,已狠狠釘入月神的另一處足三里。
月神沒再哼一聲,只是渾身顫抖一下,細密的汗珠立即從鼻尖滲出。
"舒望月,你一定沒有想到,你也有今日罷?"羅兒拍了拍手,眸光冷沉如冰,優雅地昂著下巴,慢慢道:"我說過,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成為我的階下囚,生不如死。"月神也不答話,瞑目靜待刺痛的餘波漸漸減弱,立刻催動自己內力,欲要坐起身來,尖銳的刺痛突如其來如海cháo般從三十六處重穴洶湧襲來,四肢五骸,交錯糾結疼痛著,甚至讓他有一種幻覺,仿佛他自己的魂魄都已給這種刺痛釘住,在這種刺痛里苦苦掙扎。他依舊沒有呻吟,卻差點再度暈死過去,一層層的冷汗,迅速浸透重衣。
羅兒冷眼旁觀,淡淡道:"看來對於天下無敵的月神來說,三十六處天心奪穴並算不得什麼。你放心,今兒我累了,明兒我幫你會加到一百零九處,讓一百零九根金針釘在你的骨血里,就像那死去的一百零九條不散陰魂,永遠伴著你!"她緩緩從懷中掏出那枚據說裝有胎兒骨灰的白玉瓶,溫柔撫摸,輕輕道:"至於那第一百一十條,我相信他早就如針一樣,扎在你的心裡了。"月神咬牙,澀然道:"為什麼不殺我?"羅兒曾經明亮的眸陰雲涌動,然後散開,是冰冰冷冷顯而易見的譏嘲,她微笑道:"因為我喜歡你啊,舒望月!所以我要你活得長長久久的,永遠伴著我!"她俯下身子,吻去月神額前鹹鹹的汗水,縱聲大笑。
月神想捏緊拳頭,但連這樣小小的動作,都能帶來鑽心的椎痛。
她終於做到了,叫他生不如死。
一處陰暗的角落,傳來鈴鐺聲,丁鈴鈴,丁鈴鈴,很是悅耳。
羅兒神色驀然冷凝,沉聲喝道:"進來!"某處石壁嘎嘎嘎有節奏地響著,沉重的隆隆聲傳來,石門挪開,弦冰白袍曳地,看不到如何挪動腳步,已飄至羅兒身側,渾白的面龐綻開一絲笑容,總算多了一分人氣。他施了一禮,輕輕道:"殿主,咱們小有斬獲。"他揮一揮蒼白的手,有人呈上一個托盤,託了血肉模糊的三個人頭。"聽說圓月谷中,有些不為人知的神秘高手,身手高不可測,尋常並不履足江湖。此次可能知曉月神有難,竟有五位身份不明的高手出現,連月神的兩個女兒都對他們恭恭敬敬,所以我們特地留意著,逐個放入結界截殺,現已除掉其中三位。"他的聲音寡淡,如他的容貌一般濁白,但述說時卻留意著羅兒,唯一有顏色的黑眸煜煜生輝。
月神默默看著托盤上的熟悉面孔,終於捏緊了拳頭。椎心刺痛雖襲得他滿面的汗水,卻終於能讓他的心頭略好過些。
羅兒瞥一眼月神容色,嘴角居然掛上月神曾經有的冷冷譏嘲,銳聲道:"他們現在還在設法打破結界麼?好的很,繼續留意著,等他們倦了,繼續出擊,逐個殲滅!"弦冰微笑點頭,走到月神身畔,笑出了潔白牙齒:"圓月谷居然也有敗得這麼慘的時候,不知月神谷主有沒有為自己年輕時的薄情寡幸後悔過?"他抓起石桌上一盞茶水,迅速傾在月神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