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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綺麗如春光的面容,那明媚如春水的眼睛,漠然如死。
仿佛一夜間已死去的面容,已死去的眼珠。
"二哥說,要我們好好活著!"雙明鐺木訥地繼續咕噥著這句話,咬了一口饅頭,使勁咽了下去。然後,咬第二口。
小齊大叫了一聲:"我快要瘋了!"竄到屋角抱住了頭。
雙明鐺又一手抓一個饅頭,塞到方岩和小嫣手中,道:"快吃,要好好活著。"小嫣顫聲道:"叔叔若有個什麼,我怎麼好好活著?"她自負聰明,卻終於聰明過了頭。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方岩捏著饅頭,偌大的饅頭被擰得變了形,從指fèng中掉下屑來。
接著是一滴滴水滴落地的聲音。
卻是方岩胸背部傷口裂開,鮮血浸透衣衫,從衣角一滴滴滴在地上。
小齊猛地跳過來,奪過饅頭就吃,使勁往口中塞著,三口兩口已吞下了一整個饅頭。
他又抓起第二個,道:"趕快吃,吃飽了養好傷,才能找舒望星。便是他有什麼,也才好想法救他。"他又回頭,向著方岩道:"小子,你可知道,你那個師父又兼大哥的,很喜歡你呢,說你天份高,人又好,早晚是圓月谷出類拔萃的高手。你呢,你聽他話嗎?昨天晚上他跟你說什麼了?"方岩終於把饅頭塞入了口中。
舒望星昨天跟他說,"替我照顧好你師娘和元兒,還有小嫣。"如今囂張拔扈的謝飛蝶,正昏迷不醒;元兒不知所蹤;小嫣,小嫣!
他看了小嫣一眼,眼中竟夾雜了一種說不出的疼痛和厭惡。
他痛恨小嫣,便如痛恨自己。
小嫣蓄意使計,自己為情所迷,終於聯手逼出了舒望星,逼出了避世多年的北極。
逼得舒望星生死不明,逼得謝飛蝶昏迷不醒,逼得一個小生命,還未能見天日,便過早夭折。
舒望星說,他寧願做那庸俗的王掌柜,渾噩無能,卻享受著世俗的天倫之樂。
方岩曾經不明白他說的話,現在他明白了。
北極宮主又如何?
舒望星一做回北極,便被親人暗算,弟子出賣,仇人追殺,縱有通天本領,卻逃不過親情、愛情和欲望編織而成的天羅地網。
自己呢?以後,是要做回那個走鏢為業的少年鏢師,還是去圓月谷,背負著北極弟子的名義,承受北極弟子所應當承受的榮耀和痛苦?
方岩掃視了一眼昏迷的謝飛蝶,繼續啃起了饅頭,一口,一口,又一口。
小嫣看著他,幾次蠕動嘴唇,還未及說出,卻聽得方岩淡淡道:"快些吃吧。師父要我照顧好你。"雙明鐺悽然笑道:"是啊,二哥要我們,活得好好的!"小嫣也啃起了饅頭。
大滴的淚水從她清麗卻蒼白憔悴的面頰滑落,落在饅頭上,又被她一口口吃下。
轉眼過了兩天。
幾人已從土地廟搬入了客棧,休養條件立刻好了許多。
畢竟是年輕,加上天水宮和圓月谷都有些獨門療傷秘方,方岩和小嫣的傷勢已大有好轉,小齊更是已能活動自如。
但謝飛蝶卻依舊昏迷。
小齊疑惑道:"小雙,要不要到鎮上去給謝家丫頭找個大夫?"雙明鐺已經恢復了平靜,她疲倦一笑道:"不用了。我只是覺得讓她多睡會兒更好。"小齊一呆,道:"你是故意用了什麼藥讓她睡覺?"雙明鐺淡淡道:"她太累了,醒了會更累。"小齊還想問她舒望星用的烈火渡劫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一向溫柔可親的雙明鐺,這幾日實在冷淡得怕人。
她不想提。
小齊終於也沒再問出口。
方岩同樣冷淡。
由於出身江湖底層,身世坎坷,他從來不是個溫和可親的人,卻純樸善良,始終有著一顆少年真誠溫暖的心。只為父親死後,有一個人,一直用他真誠溫暖的心愛護著他,如師,亦如兄。
而現在,那一直最能給予他溫暖依靠的人,卻生死不明。
武中天離開的第二天下午,就遣丐幫弟子傳過信來,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孤身入深山,行蹤不明,正在找尋中。
對舒望星來說,這世上最珍貴最讓他捨不得的人,一定是謝飛蝶和他們的孩子。他愛他們,可能更甚於自己的生命。
是什麼讓他割捨了這一切,獨入深山?
當年,謝飛蝶在發現他受傷墜崖後,隨即便跟了跳下去。
小嫣曾認為,這一切是謝飛蝶的預謀。
可方岩卻一直猜測,舒望星和謝飛蝶得以雙雙生還,可能更是僥倖。
舒望星中了謝問天奪命一刀,三年都未能將毒素全然清除,難道也是預謀?
何況方岩絕不信舒望星的個性會做這樣的圈套來欺瞞自己的兄長。
沉靜溫文的舒望星是真的求死。
正如剛毅驕傲的謝飛蝶是真的殉情。
情之所鍾,欲為之死。
如果舒望星死在謝飛蝶身畔,只怕謝飛蝶立時抹了脖子。
所以舒望星走了。走得遠遠的,讓謝飛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便是謝飛蝶有一萬個疑心他已不在人世,可若不見遺體,還是要想著那萬分之一的活著的可能。
所以她不會有輕生之念,她要抱著萬一的希望,等著夫君的歸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兩不棄。
可天長地久,終成虛話;此恨綿綿,當無絕期。
如果說這一切是天正教害的,那麼,小嫣和自己,無疑是幫凶。
方岩切齒恨著自己,恨著小嫣。他再無法對小嫣露出半絲笑容。
面對冷淡的目光,小嫣只是沉默。
她沉默地等待,等待謝飛蝶的醒來。
因為她知道,雙明鐺永遠不會說出的話,謝飛蝶會立刻說出,毫不容情,如同鐵面無私的判官。
她正等著這樣的審判。
謝飛蝶終於醒來了,在第三天的清晨。
一縷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很溫暖。
就像在青州的如意居里,每天從窗欞里透出來的陽光一樣。
謝飛蝶先會看到陽光,然後便看到夫君。
夫君立於窗口,吐納著天地靈力,周身閃耀著純白的靈氣,如夢如幻。
然後他會發覺她已經醒來,給她一個如同陽光一樣溫暖的微笑。
窗外,元兒在背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或者背別的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夫君聽了,會如孩子般淘氣一笑,低低向她道:"相看兩不厭,唯有星與蝶。"謝飛蝶會挑眉道:"孤雲獨去閒?嘿,真是無聊,閒便好麼?多寂寞!要閒也要兩片雲一道閒去,攜手飄於天際,看人間夫妻恩恩愛愛,悲歡離合,多好!"夫君聽了,便改詩了:"眾鳥高飛去,雙雲天際攜。相看兩不厭,更有星與蝶!"溫暖陽光下,謝飛蝶喃喃念道:"相看兩不厭,更有星和蝶!星!"謝飛蝶猛地坐起,心頭忽然掏空了一塊似的疼。
同樣的陽光,卻不在青州。
蒼白著臉的雙明鐺輕輕握住她的手,喚道:"姐姐!"謝飛蝶冷冷看著她,盡力抓著飄忽的思緒。然後她猛地銳聲叫道:"望星在哪裡!"她的聲音如此尖銳,乃至方岩、小嫣、小齊都聽見了,飛奔過來。
謝飛蝶看到方岩,面色稍和,放緩了聲調道:"小岩,你大哥呢?"方岩儘量輕緩道:"他,可能有事,到別處去了。"謝飛蝶怒道:"小岩,你若以望星為兄,我是你嫂;你若以望星為師尊,我便是你師母,你居然敢出言相騙。"方岩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小齊皺了皺眉頭,道:"其實,真的沒出什麼事。據小武傳來的消息,小舒可能贏了雙魔,不知怎的卻沒來和我們會合。"謝飛蝶失神片刻,道:"沒來和我們會合?他動用了烈火渡劫,強行突破禁制,必然經脈盡毀,武功盡廢,九死一生,為什麼不來找我們相救?為什麼?"小嫣面色煞白,退了兩步,幾乎摔倒在地。
方岩和小齊沒有去扶。因為他們正想著,經脈盡毀,武功盡廢,九死一生,到底是什麼概念?
恍惚之中,方岩知道自己猜對了。
姑且不論烈火渡劫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僅從它的後果來看,舒望星便有足夠的理由獨自離去了。
高貴沉靜的舒望星,看似溫和,但骨子裡卻流淌著劍尊不屈而驕傲的鮮血。縱然用了烈火渡劫後有生還的可能,可一個經脈盡毀,武功盡廢的人,和一個活死人又有什麼區別?
那曾笑傲江湖,名動天下,讓月神為之驕傲的北極公子,豈肯那樣屈辱地活著,累人累己?
更何況還未必能活,用過烈火渡劫的人,九死一生!
謝飛蝶失魂落魄片刻,抓起了懸在床邊的刀,急促說了聲:"我要去找他!他武功那麼好,又有護體靈氣,未必會死,不,他一定不會死!"如同一陣旋風,她飛快卷了出去,去尋找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夫君。
小齊想攔,謝飛蝶已一刀劈向了他。那用刀的氣勢,哪裡像對待自己的朋友?
我要找我的夫君。
心是同心結,天涯不離分。
無論去與住,俱是夢中人。
沒有人能阻止。
否則,人阻殺人,佛阻殺佛!
我是謝飛蝶!我是羅剎魔女!
……方岩覺得雙明鐺實在是太明智了。謝飛蝶一恢復神智,連自己是否失去孩子卻不曾問過一聲,便沖了出去。如果不是昏睡的兩天兩夜得以休養些精神,只怕一出門就得倒下去了。
小齊已衝到雙明鐺前,問道:"小謝說的是不是真的?小舒真會那麼慘嗎?"雙明鐺蒼白的嘴唇顫動了幾下,低聲道:"武功被制,便如一盞油燈,將燈芯掐滅。烈火渡劫,則是從油燈內部直接將油點燃,把原先應該從燈芯處緩緩釋放出的能量,一下子全部放出。"小齊驚道:"也就是說,油燈從裡面著起火來?"雙明鐺道:"對,燒毀一切,燒爆油燈,然後才能奔湧出來,燒向敵人。油越多,燒得越厲害。"方岩吃吃道:"那天,那天師父的身上泛出了火光,那是,火在燒?"雙明鐺幽幽道:"是,火在燒,燒了一切,自然也燒了一切禁制。經脈都快毀了,禁制又如何立得住腳?烈火渡劫,本就是佛門捨生取義的一種功法,我聽說過這種功法,卻沒想到過真的有人會用它。二哥的武功,可高得很。"油越多,燒得越厲害;武功越高,經脈折損得自然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