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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等閒變卻痴兒恨月神快步走過來,手掌與羅兒相抵,已將強大的內力緩緩輸入羅兒體內,替她平息涌動的真氣和混亂的脈息。一時見她面色略好些,才抽了手,替她掖好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一如年輕時的英姿挺拔,卻更比當年寂寥。
那種寂寥,那種在雨中落拓喝酒的寂寥,曾在那麼一瞬間,便打動了少女的芳心。
可誰又知道,那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寥,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愛惜。
那是一種致命的危險,甘之如飴的代價,是付出生命,或一生的青春快樂。
月神再來時,手中已多了碗魚湯,是太湖裡新鮮的銀鯽,加了嫩筍尖細燉而成。拉開蒙在羅兒臉上的被衾,正見到羅兒滿面濕淋淋的淚水,那樣淒瑟苦楚地向他瞪著。
高高在上的月神從來便不是個會去安慰人的男子,竟一時無語。他小心將羅兒淚水用袖子擦了,月神用白瓷勺子舀過一勺湯來,輕聲道:"吃點東西吧。"他的沉靜自持,到底經不起那痛苦到絕望的淚水漣漣,聲音居然輕柔許多。而天下又有幾個人肯讓月神屈尊,親自來餵食湯藥?
羅兒神色變幻,烏黑的瞳仁越發迷濛,她的蒼白嘴唇抖動著,卻沒有湊近那勺魚湯,只在忽然間伏倒在月神懷中,失聲痛哭:"舒望月,舒望月!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告訴我,你是不是人?你滅我滿門,甚至連我也不肯放過!你是禽獸,你知不知道你是個禽獸?你這個木頭!你這個混蛋!"月神由她罵著,有些木然,但眸光已不能如原先的淡定沉著。他放下了湯碗,把羅兒輕輕擁住,用自己的懷抱,去溫暖那因受傷和激動而冰冷的軀體。
那軀體,居然和二十多年前一樣,是很清新而芬芳的氣息,絲毫不同於花影的幽素淡遠。
羅兒低低泣著,卻慢慢仰起頭,親吻月神的脖子,漸漸蜿蜒而上,親上月神的唇。
月神略一遲疑,已被羅兒侵入唇中,在唇舌之間,溫柔遊走。
當年從相識到相戀,羅兒在感情上便是處處主動,努力尋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如今,她還和原來一樣,把幸福寄予在毀她一門,誤她一生的月神身上?
月神敏銳地感覺到了羅兒唇舌間遊走時帶來的軟軟蘇麻,帶了微微的刺癢,分明不同於沉溺愛情時的震顫和快樂。
深情之吻,奪命之毒。
月神眼瞼低了一低,一絲銳芒一閃而逝,終於只有一聲無奈的嘆息,輕輕從喉間漾過。他小心將羅兒的受傷部位避過,將羅兒攬於懷中,換成處於主動的上位,深深淺淺細吻。兩人靠得如此近,頭髮已經糾纏飄散在一起,彼此攫取。
但羅兒居然還睜著眼,小心看著月神動靜。
月神放開她,墊高背部,將魚湯安放到床邊小案上,微笑道:"如果有了力氣,自己把這碗湯吃了罷。"羅兒不說話,只是瞪住他,還似在觀察什麼。
月神已走到門口,拉開門,道:"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踏出門檻,臨關門時,月神又頓了一頓,垂眸道:"下次如果要在自己口中下毒,記得換種毒性烈些的,今天你所下的毒,感覺跟鹽水差不多,實在是傷不了人。"門關住了,房間裡傳來羅兒嗚咽的哭泣聲。
而月神轉過門去,也將背抵住牆壁,亦是一聲長長嘆息。雖然羅兒方才下的毒根本拿他無可奈何,可他知道自己早已中毒了,在當年那個流星滿天的晚上,中了一種毒。
叫穿腸情毒。
他一直以為自己能繞過這種毒去,所以也一直要求弟弟北極同樣繞過這種毒。
但北極顯然失敗了。他至死也對所中的穿腸情毒甘之如飴。
月神以為自己成功了,所有的情絲都已斬斷在那個血火交織的地獄之中。
原來根本不曾斷絕,只是沒有找到機會再度萌芽而已。
他清醒地知道,背負著家門血仇的羅兒有多恨自己,又有多麼危險,卻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度對羅兒痛下殺手。
有誰知道當年孔雀島上,他那個"殺"字說得有多艱難,甚至痛到把心肺生生割裂。
忽然很想念花影。
他和他的結髮妻子,雖從沒有如烈火焚燒般愛到痛楚的熱烈,卻有著細水長流相扶相依的溫潤。那麼多年,只有花影的柔情似水,才能撫去那夜半驚醒時焚燒般的痛楚。
花影若來,是不是能平息他心中再度燃燒的苦痛?
可花影若來,又怎忍她承受自己的別有懷抱?
距離與皇甫青雲決鬥之日還有好幾天,月神也不想再去別處,竟與二十多年前一般,鬼使神差在羅兒隔壁住下,照顧著羅兒的衣食起居,同時開始了與羅兒鬥智鬥勇的危險遊戲。
羅兒從沒放棄報仇,找盡一切機會,下毒,施蠱,召靈,迷魂,竟是十八般手段使將出來,欲取月神性命。
月神並不理會,也不見怎生放在心上。但見所施的毒藥照吃,卻安然無恙;蠱蟲施放後會在片刻間遺落一隻小小的昆蟲乾屍,不起眼躺於某個角落;召來的靈物最是沒用,月神稍一運功,便躲閃得無影無蹤;而江湖上屢試不慡的迷魂術,對月神簡直一無用處,有兩次反倒是羅兒自己給催眠得昏睡過去。
到第四日晚上,羅兒的暗殺行動計劃了不下於十次,毫無成效。月神自是知道她不會放棄,心中嘆息,眼看她吃完一碗清粥,才道:"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我還有事,明天要先走一步,你想報仇,我在圓月谷隨時恭候。"他的聲音平穩清淡得跟清粥的味道一樣。
羅兒凝視著他,慢慢道:"我傷口癢得很,自己動手清洗也不方便,可以請你幫我再清洗包紮一次麼?"月神微微咪起眼睛,皺了皺眉,但終於答道:"好。"解開雲錦的淡粉中衣,是緋色的褻衣。
粉荷碧葉,鴛鴦戲水的刺繡,嬌妍清逸而動盪人心。
月神鬆開她最後的衣帶時手很穩,甚至清洗傷口重新包紮時也不曾顫抖一下,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傷口之外的旖旎風光。
但他去扣羅兒衣帶時,羅兒忽然抓住他的手,赤裸的身子鑽到月神的懷裡,眸里的光采煜煜,好生怪異。
"我本以為,即便你想殺我,可對我多少還是有點感覺的,才肯不殺我,還親自動手幫我療傷。原來我想錯了,我一直不過是你年輕時的一隻玩物罷了。"她潸然地說著,帶了種幽咽的挑逗,滾燙的身體在月神懷中細細磨蹭。
要算年紀,羅兒已不再年輕,可她的肌膚依舊緊緻潔白,胸部高聳,更勝當年的青澀玲瓏。
月神忍不住嘆氣:"你到底要做什麼,羅兒?你又在自己的身體裡下了什麼機關,打算算計我麼?""我殺不了你,我知道終我一生,也不可能嬴得了你。我也累了,想找個地方好好休息,度過我剩餘時光。我只想在走之前,再留下一點記憶。舒望月,我恨你,可我也愛你,你知道嗎?"羅兒嗚咽著,定定看他,淚光晶瑩垂在睫上,將落未落,卻最是撩人時候。
月神笑得苦澀,但亦解開衣帶,慢慢俯下身子,嘆息般輕輕喚道:"羅兒,對不起!終是我,誤你一生。"羅兒身體一顫,淚珠已如掉了線的珠子,簌簌落著。
正是纏綿時候,幾道細細金光驀地she出,卻是出自羅兒臍眼。
二人肌膚相觸,月神避無可避,已被金光打中,卻是一排七根金針,品字型扎入肌膚,不由一聲呻吟。好在他多少有些防備,金針雖入肉,刺得卻不深,略一運氣便已彈出,更知金針有毒,且比尋常所下之毒狠辣十倍,也不敢大意,取了一枚解毒藥來吃了,卻見羅兒已揚起劍狠狠刺來,不由微怒。
他的功力極高,即便不服解藥也未必有事,何況此時已服下解藥,更不放在心上,側身避過,手指連彈,已震落寶劍,又一記重穴打在她的手腕上,羅兒頓時無力耷拉下手來,只用一雙黑漆漆眼睛恨恨盯住他。
月神恨道:"你這丫頭!看我饒你!"月神的報復倒也簡單。他只不過是把原來的動作繼續下去而已。
他雖一向自律,不在女色上用心,畢竟久經人事,自然精曉此道。羅兒卻是生澀,也許她這一生,從來只曾有過月神一個男人。久曠的身軀,初時尚能勉強忍耐,漸漸呻吟悸動,後來便是經受不住的壓抑哭泣,卻不肯求饒。
月神心腸一軟,輕嘆一聲,悄然頓下動作,待她舒緩過來,方才繼續纏綿,卻絕對不是折騰她了。無可言喻的愉悅和悸動,如海水般一波波侵襲,將兩人一波波卷上浪尖。
也不知纏綿了多久,窗外已透出薄薄的光亮。透過窗欞的微熙,兩人清秀的面龐,俱是迷濛不清,猶似相擁夢中。
抑或那分別的二十多年,相恨相思的二十多年,只是一場夢。
夢醒時,他們依舊倆倆相忘於解語花下的那一片春情之中。
月神放開了羅兒,羅兒紅了眼睛瞧他,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嗚嗚咽咽哭了起來,亦看不出是失落悲痛,還是愉悅歡喜。大片大片的淚水,很快濡濕了月神結實的胸脯。那種濡濕,竟像火一樣燎過月神胸腔,生生燙著他的心,幾乎亦要將他的眼淚逼出。
他閉上眼睛,默默將她的臉貼緊自己的胸膛。
感受那種肌膚相觸體溫交融的溫暖時,月神忽然發現,他很想再縱容自己一次,再如年輕時一般,做一個繁華旖旎到足以輝映半生荒涼的美夢。
這當是個夢吧。只願這個夢境,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眼前的夢境裡,羅兒那般依依地說道:"記得那次我們躺在船上賞夜景,後來無意間泊上的那個小小荒島麼?我們圍著火,烤著魚,唱著歌,甚至跳著舞,一起看那月光浮動在水裡,把島邊的蘆葦水糙映得像碧玉做的,仿佛仙境一般,好開心,好開心。這些日子,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一生里最快樂的時光!
凌亂的淚水,滴於月神凌亂的心。他終於亦不能自持,柔聲喚著:"羅兒,羅兒!""望月,可不可以,先忘記我的仇恨,你的圓月谷,一起再去快快樂樂住上幾天?還和以往一樣,天地之間,就兩個人,你,和我。""好。"月神神思有些恍惚,竟喃喃應了。然後他聽到自己心頭屈服的嘆息。
他到底還是人,而非斷情絕愛的神。
方岩帶了小嫣別了舒望星,依舊返回俗世紅塵。小嫣對洞天之外的溫暖氣候驚詫不已,很奇怪為什麼一覺醒來,連氣候都變得那麼奇怪,倏忽暖春,倏忽嚴冬。
方岩看她一雙明眸天真撲閃,沒有了原先的慧黠伶俐,更沒有了時刻算計於人的心機,倒似初見時的那般嬌憨無邪,又是歡喜,又是傷感。他雖然日日夜夜盼著北極無恙,得以與小嫣團聚,如今真的如願以償,卻覺並不完全。小嫣明媚卻單薄的笑容,總是讓他悵然若有所失,仿佛丟了一魂一魄的人,不是小嫣,而是他方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