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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星將披風緊了緊,回身試了試惜兒小手的溫度,惜兒露著小小虎牙,歡歡喜喜對父親展著大大的笑臉。南宮踏雪忙將惜兒抱得更緊些,笑道:"惜兒穿得多,躲我懷裡暖和著哩。你冷麼?手爐是不是涼了?""我也不冷。"舒望星搖著頭,沉思片刻,才回答方岩道:"羅兒的本領,自然不能與谷主比,至少在二十多年前,一百個羅兒也不是谷主的對手。只不過,只不過這個羅兒,可能真是谷主最大的弱點了。""谷主的弱點?"方岩不可思議地叫道。月神那樣冷峻高傲的人物,會讓另一個人成為自己的弱點?
舒望星已回憶起一些往事來,聲音有些縹緲:"最初,我也不知道羅兒這個人。後來,我十八歲的那一年,認識了謝飛蝶,彼此心心相印,我便求谷主答應我們的親事。但谷主的性子,你大概也是知道的,他差點把我關起來,永世不許我出谷去。到他與天傷流的宇文天傷決鬥前夕,他還怕我偷偷跑出去,不放心我留在谷中,就將我帶在身邊去參加決鬥。結果在半路,我又見到了聞訊趕來的小蝶。"時隔那麼多年,提到謝飛蝶,舒望星的面龐還是泛起微微的cháo紅,即便南宮踏雪就在身畔,他還是那樣輕而溫柔道:"小蝶那樣待我,我自然也放不下她,瞞了谷主悄悄去見她。結果谷主趕來,竟要殺小蝶。我自然不肯,一面阻攔他,一面和他爭吵,罵他不懂人間真情為何物,必是個負情寡信之人。谷主氣得一掌把我打得吐血,終究把小蝶給放了。"方岩詫然目注舒望星,怎麼也看不出這般溫和沉靜的男子居然曾這般與月神鬧翻過,更想不出,那般深沉穩重的月神,也會給自己弟弟激怒到動手傷人。
舒望星繼續道:"谷主雖然一向待我嚴厲,卻不曾這般發過怒,更不曾動手打過我。我也著惱,跟他回客棧後不肯吃飯,也不肯吃藥,只蒙頭睡覺。--現在想來,那時我實在很是孩子氣,呵。谷主似乎心裡也不安寧,搬到我房裡來伴著我睡,不時察看我的傷勢。後來見我發燒,也不顧就要與人決鬥,利用內力來為我療傷。等我睡下後,我聽見他在我床頭嘆息,還自言自語說,'我真的很無情嗎?'後來,他神思不定獨自走了出去,可能還喝了很多酒,有些醉了,結果就中了宇文天傷的暗算,受了重傷。"檐角的積雪壓得沉了,很輕地"撲簌"一聲跌下來,掠過凝雪的紅梅枝頭,晃動半樹梅花,簌簌落雪,撲撲撲摔了一地的小小雪坑。舒望星凝視那些落雪,眸光卻是黯然。許久,才繼續述道:"我知道谷主是為我的事心煩才誤中暗算,見他傷重昏迷,又是愧,又是怕,便跪到他面前發誓,再不與謝飛蝶交往,再不惹他動氣。當時谷主神智並不十分清晰,只回答我說,並不怪我,只是他想起羅兒了。我守在他床畔,只聽他在昏迷之中,不停地喚著羅兒,羅兒,只很少幾次會喚嫂子的名字。我當時便疑惑,等幫他與宇文天傷決鬥完畢,便派人調查此事。谷主的心事,一向藏得太深太好,旁人猜都猜不出的。我費盡心思,只查到當年武帝寵姬孔雀夫人有個女兒,叫綾羅,人稱綾羅仙子,似和谷主有過甚麼過往。但孔雀夫人得罪了谷主,谷主血洗了她們所在的孔雀島,不留一條性命,包括綾羅仙子。"方岩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道:"只怕,谷主說的羅兒,不是指這個綾羅吧?他若是跟這女子有情,怎會連這女子也殺了?"舒望星搖了搖頭,道:"谷主很少出谷,認識的女子幾乎可以數得出來,哪裡又找得出第二個羅兒?何況聽說谷主滅了孔雀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開心,連身邊侍侯的下人都看得出來。只怕羅兒並不是他有心傷害的。"他低頭想了一想,道:"是了,孔雀夫人是武帝的寵姬,雖不曾有過名分,但兩人關係不同尋常是肯定的。所以武帝的第三冊天心訣,給了孔雀夫人。如果當日羅兒僥倖逃得性命,必會修煉天心訣上的術法,以此為基建起極樂殿,以圖報仇……羅兒本不姓仇,但一門百餘口被圓月谷所滅,生命之中,只怕也只剩了個仇字了。"方岩聽著,尤如漫天而舞的雪花,嗖嗖竄入衣領之中,只覺一股寒意森森從腦後冒出,而舒望星神情也是愈發凝重。他慢慢道:"這羅兒幾度欲闖秀樂長真天,是因為知道自己所學的天心訣並不完全,意圖從洞天之中找出全套的心法來。因為屢屢失敗,最終還是選擇了到刀神那裡去取下冊,而圓月谷的那一冊,她還是沒法得到,因此最近再次向秀樂長真天進攻,以期得到全本。不過……不過這女子為什麼不自己來呢?兩個副殿主,再加上她,我未必能對付得了。難道……"舒望星若有所思沉吟著,忽然打了個寒噤,站起身來沉聲道:"小岩,你現在立刻帶了小嫣回谷去,看下目前谷中情況。谷主對她必有歉疚,千萬莫要讓那仇綾羅找到機會,用什麼詭計來對付谷主。"方岩竦然而驚,這兩名副殿主身手便已如此了得,仇綾羅的術法當然更是深不可測。弦冰青衣來了秀樂長真天,而仇綾羅卻沒有來,最大的可能,是她有比尋找天心訣更重要的事。而作為一門被滅的倖存者,有什麼事,能比報仇更重要?他立刻道:"好!我這就去收拾!"正要拉小嫣起身,卻覺肩頭甚是沉重。原來她倚著方岩的臂膀,不知什麼時候,竟安然睡著了。小小鼻翼,在呼吸間輕輕開闔,長長的睫毛恬然垂著,宛然又是舊年初次相識時那嬌嫵模樣,方岩默默望著,將披風輕輕搭上她的背,再捨不得喚她醒來。
舒望星微笑道:"嗯,她昏迷那麼久,一醒來就活潑潑四處亂走,必然累了。把她抱床上去睡一會兒,等吃了午飯再出去罷。回谷看望谷主之事雖是重要,但一路之上也不可走得太過急促,需視她的身體狀況而行。"方岩應了,將小嫣小心抱起,正要走時,又遲疑頓住,問道:"大哥不回谷去瞧瞧麼?論起靈氣充盈,圓月谷雖不及三十六洞天,卻也是不差,鬼宿尊者、軫宿尊者更是歧黃高手,大哥便是身子弱些,暫住上一段時間再回此地來,想來也是不妨吧?"舒望星聞言,回眸去看南宮踏雪。
南宮踏雪修長的身體裹著純白的衫子,幾乎與那銀妝素裹的雪景融匯作一道,眸中亦似飄了雪氣,朦朧不明,見舒望星望向她,才展顏淡淡笑道:"夫君去哪裡,我和惜兒自然也跟著去哪裡。"漫天漫地的雪花如無數道的重幃疊幕,將前方遮得迷茫一片,舒望星眸光時明時滅,閃爍好一會兒,才道:"岩兒你先回去吧。如果谷中有急事,立刻通知我。"方岩知舒望星性情寧和,但若有所決定,也是不易更改的,只得點了頭,先抱了小嫣離開。
舒望星目送方岩的身影片刻間消逝於大雪之中,慢慢靠住椅背,幽黑的眸子,倒映滿天的雪光,有種虛無的空茫。
惜兒走向前,牽扯住舒望星的袖角,嬌怯卻清脆地喚著:"爹爹,爹爹,雪越來越大啦,我們回屋裡去吧。"舒望星嘴角彎了一彎,眸光漸漸柔和。他撫著惜兒柔軟的茸茸黑髮,望著亭外微顫的一支紅梅,慢慢說道:"好啊。只不過,只不過爹爹更想回家,回家。"惜兒茫然道:"這裡不就是我們的家麼?"舒望星不說話了,仰起面龐,闔了眼睛,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很快被漫天雪花掩去,包括那微不可聞的低語:"我真的,很想他們……"南宮踏雪倚坐在他的身側,攏住舒望星的腰,將頭靠於他的肩上,輕輕道:"想他們,就去看他們吧!"而淚水,已經從腮邊悄然掛下,晶瑩如梅下輕垂的細細冰棱,泛著微微的冷光。
只有那惜兒,不解而害怕地搖動父母的身子,一聲聲喚著:"媽媽!媽媽!爹爹!爹爹!"雪落無聲,暗香浮動,幽幽散開在大片大片的鵝毛大雪中。
第五十八章 人生何如初遇見秀樂長真天大雪紛飛,洞天之外,卻是春日裡的溫暖和煦。
太湖已近在咫尺。水映殘紅,波光粼粼,澄紅中幻出一抹抹細碎金芒,如一尾尾金色的小小魚兒,輕輕縱躍於水面。青山如黛,亦是遠遠的一抹,如女子倦描的彎眉。
月神負手立於湖畔,似有微不可聞的悠悠嘆息。隨風獵獵而動的淡黃袍袖,綴幾點細小雲紋,卻是金絲繡就,針腳細密精緻,隱現奪人光芒。
勾陳宮主走到月神身後,低聲道:"谷主,離四月初四,還有七八天呢。我們是不是去別處走走?"月神點點頭,眸光漸漸悠遠,似要眺望到孔雀島,見到那島上曾經的無情劍客和飛揚劍氣,還有女子立於海崖邊悽厲呼嚎,披頭散髮,遍身血跡。
"你先行去孔雀島查探一下,皇甫青雲約戰於孔雀島,只怕……有意影響我心志。亦需防他暗設陷阱。"月神說得雖是謹慎,面龐之上,卻是淡淡而笑,眼中凜冽而不屑的鋒芒,一閃而逝。
影響月神心志?勾陳宮主有些茫然。沉穩高傲的圓月谷之主,手段強硬,心如鐵石,又有什麼能影響他的心志?孔雀島,那個被他一手覆滅的島嶼?
但他畢竟不敢多問,謹施一禮,恭聲應了,才小心翼翼問道:"谷主現在不去孔雀島麼?"月神退後兩步,避開又一波打上岸邊岩石的湖水,淡然道:"你去就行了。我先去慕容氏的陵園走一走。許久不曾去拜祭了。"他抬起腳來,不見如何動作,已飄身閃出丈余。
袍角隨風掠開,露出淡黃的繡雲紋錦鞋,干潔如新,不惹纖塵,絲毫看不出曾經的長途跋涉。
風越來越大了。湖水洶湧,浪浪相激,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藹之下,反she夕陽餘輝,已成暗紅的色澤,宛如一池血湖。
當年孔雀島數百人被斬殺殆盡時的那個黃昏,島周湖水,亦該如同此時的殷紅吧?
緊靠太湖北岸的慕容氏陵園,乃月神之母慕容悠兒的娘家祖墳。慕容氏滿門為武帝所滅,獨慕容悠兒被劍尊暗中救下,結為夫妻。慕容悠兒雖然生性恬淡,但滿門百餘口一朝俱亡,心下沉痛,亦是可想而知。因自來夫妻分居,滿腹傷懷,只能向相依為命的愛子傾訴。月神顧惜母親,聽得多了,自然對於外祖家格外有些感情。待武帝歸隱,他立時令人建起偌大的陵園來,將糙糙收殮的慕容氏族人重新安葬,並請來高僧為之超度,以慰慈母之心。
誰知孔雀夫人因對劍尊逼退武帝大為不滿,心下憤怒,拿圓月谷無可奈何,便拿其先人出氣,竟在陵園落成不久,派人攻入陵園,斬盡守園侍從,掘起慕容家的墳墓來,拆骨曝屍,折辱亡人,終於引得月神大怒,血洗孔雀島,雞犬不留。江湖上早知月神雷霆手段,自此更知月神狠辣起來,絕不下於武帝。那日之後,正邪兩道,遠遠見了慕容氏陵園,無不側目而視,再不敢有絲毫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