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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嫣無了知覺,難道北極也無了知覺麼?那麼妙解人意的北極,竟揣奪不出他的親人愛人失去他的痛苦麼?
他原本並不喜歡謝飛蝶,覺得她行事怪異,手段殘忍,但歷了幾番生離死別,愛恨交加,竟不由自主認定,只謝飛蝶,才將是北極舒望星生同衾,死同穴的終生伴侶。
別妻另娶,再生嬌兒。你於心何忍,於心何忍!
方岩一拳一拳砸在深深的雪中。雪花飛濺,卻無聲無息。沉重的力道,和輕輕滴落的淚水,一起被悄然吸收,化成雪花的綿軟。
靜靜立在梅林邊遠遠看著的雲英,再忍不住,沖了出來,用力拉起方岩,叫道:"岩哥哥,不管是不是北極宮主,我們,我們且等著吧。先等小嫣得救再說。"方岩如夢初醒,站起身子,問道:"南宮姑娘,小嫣她,一定能救回來,是不是?"南宮踏雪緊抱著惜兒,淡然道:"我不知道。"雲英苦笑道:"尊夫沒說嗎?"南宮踏雪面頰上扯開薄涼如風的笑容,有些哀愁地嘆息:"因為他也不知道。"方岩和雲英心裡俱是緊了一緊。只聽南宮踏雪繼續說道:"你們別在這裡站著,讓他知道,白白分神。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再清楚不過。只要有一線的希望救人,他便是舍了性命,也會拼死相救的。他……他一向是個傻子。"南宮踏雪說罷,抱了惜兒,飄然向桃源居的方向走去。
雲英扯了扯方岩衣袖,欲拉他離開。方岩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洞窟,咬了咬牙,扭頭離去。
入了那片梅林,才看到葉驚鷗正倚著一株梅樹立著,淡粉的花瓣落了一身,也不知站了多久。見他們過來,他扯開一個淡淡笑容,道:"恭喜!聽說北極公子與乾坤雙聖相鬥時用了同歸於盡的招數,居然能逃出生天,真是奇蹟。卻不知他的身體有沒有恢復過來?"方岩頓住腳,再回頭看那安靜如死的朧月窟,心裡突然被另一種擔憂揪住。
烈火渡劫,強行破去天仙禁禁制,到底有多危險?
謝飛蝶曾說,重則喪命,輕則筋脈盡毀,功力全廢。
月神曾說,他運功遇到了北極的靈力,帶了重傷後的絕望。
老焦曾說,他們的主人,身體不好。
南宮踏雪曾說,北極和以往一樣,為救他人,可以不顧自己性命。
有妻有女,真代表了他遺棄了所有人,只顧自己的愉悅嗎?
北極大哥,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終究,會查出一個答案!
方岩眸光漸漸沉凝,安靜地踏步向前行去。
雲英向著葉驚鷗感激一笑。北極,不僅是方岩的大哥,也是他的師父,是他的偶像,甚至北極的武功氣質,一直都是方岩努力學習的目標。如果北極真做了什麼違背道義良心的事,那是一種信仰的崩潰,對於他的打擊將是顯而易見的。而葉驚鷗的適時點撥,卻恰到好處點醒了方岩,輕輕化去方岩心頭的失望和不平,試圖看清那重重迷霧後的真相。
葉驚鷗微微一笑,道:"終於有了希望,真好!"他素來話語不多,但此刻藍眸中透出來的隱隱光芒如珠玉閃爍,說不出的風華神采。
雲英還了他一笑,卻有些苦澀。
小嫣,終究是幸福的。
有方岩的痴心相侯,有葉驚鷗的真心相守。
而她呢?
抬起頭,暮藹蒼蒼,迷濛一片,已黯淡了絕色梅影,蕭索的冷風吹過,捲起雪塵如霧,撲入眼底,說不出的澀痛難當。
三人自此就在秀樂長真天住下,靜等此間主人為小嫣治療。方岩已無心欣賞這春日中的優美梅雪風景,除卻吃飯睡覺,每日只在朧月窟外靜侯,但一連許多日子,但見南宮踏雪每日帶了惜兒入內片刻,其餘時間,根本不見那洞窟中有人來往。
有幾次忍耐不住,去問南宮踏雪時,南宮踏雪只淡淡道:"還在想法子呢,你莫要著急。"但方岩豈能不急?睡里夢裡,都是小嫣那皎潔的面容,衝著自己微笑。狡黠的笑,無邪的笑,悽然的笑,絕望的笑。無數個笑容,那般輕易地衝破他的心房,驚得他從床上跳起,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著,依然到朧月窟去守侯,只盼能見到當日美麗可愛的小藍狐,突然從朧月窟蹦跳而出,沖他嫣然而笑。
那時,他,和她,是不是一切都會回到從前?那共馬而行的意氣飛揚!
秀樂長真天的月色很是朦朧,總是隔了層輕紗般的迷濛,令方岩從注意不到,他的身後,常徘徊著另一個黯淡的身影。
雲英總是遠遠看著他,無意識地拈一朵梅花,輕輕的噫嘆,風一樣飄舞在空中。
這時,她聞到了淡淡的酒味。
回頭看時,葉驚鷗一身藍衣,落寞坐於老梅的枝幹上,持了個酒葫蘆,一口接一口喝著。那月夜的紅梅妖嬈而脆弱,薄玉般半透明的碎瓣不時隨風飄落,零亂地灑在他的髮際和襟前,更是平添了幾許惆悵。
雲英走過去,輕輕一躍,坐到另一根枝幹之上,微笑道:"葉公子,別太擔心了,小嫣吉人自有天相,何況又有北極宮主那般神奇的人物相救,自然不會有事。"葉驚鷗嘆道:"算來,北極給小嫣害得夠慘。卻不知會不會心存芥蒂?"雲英笑道:"葉公子只怕是多慮了。小嫣雖有些錯處,但北極本是她的親叔叔,聽說素來也極是寬仁,跟小嫣的感情極好--小嫣一心要將北極從謝飛蝶身邊帶走,其實也只是不想失去叔叔而已。北極雖給她害慘了,可最後關頭依舊要岩哥哥好好照顧她。只此一端,便知北極的心了,想來一定會盡力相救小嫣的。"葉驚鷗有些感激地向她一笑,將酒葫蘆遞在唇邊,喝了一口,道:"罷了,只要她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便是……便是她以後永遠離了我,也是不妨的。"葉驚鷗提起葫蘆,連著喝了幾口,忽然手一松,酒葫蘆已被雲英奪去,眼看著這秀秀氣氣的女子提起葫蘆,將剩餘的酒一口氣倒入腹中。
葉驚鷗眼看那葫蘆空了,苦笑道:"我竟不知姑娘有這樣的酒量!"雲英將葫蘆一扔,笑道:"酒麼,原來真是好東西。不過喝那麼幾口,整個身子都燒起來,甚麼疼,甚麼痛,都只剩了烈烈如焚的感覺了。下次葉兄喝酒時,不妨叫上我。"葉驚鷗呆住,眼見雲英滿面竄起火燒般的酡紅,呵呵笑著似要立起身來,卻一個踉蹌從枝幹上栽了下來。
葉驚鷗慌忙飛身縱下,總算眼捷手快,在雲英落地之前將她扶住。雲英趔趔趄趄撞到他懷中,笑道:"你說得對,葉兄。只要他好好的,便是以後永遠離了我,也是不妨的……"葉驚鷗一時痴住,望著朧月窟前方岩遠遠的身影,苦笑道:"傻子,你是個傻子。呵,瞧來,我們都是傻子。"而雲英已經軟軟地倒了下來。
她素不茹酒,喝得雖是不多,卻醉得很快。
葉驚鷗瞧著雲英淡笑著眯起眼的面頰,忽然有些怪她為什麼把酒全喝光了。如果自己再多喝些,說不準也醉了。
醉了真好,烈烈如焚的感覺會掩住所有的痛,所有的傷,只有被燃燒著的愉悅,輕飄得如天空慢慢騰起的霧,樑上悠悠繚繞的煙。
一醉解千愁,不亦樂乎?
而現在,幸福的只有醉了的雲英。
葉驚鷗嘆了口氣,無奈地嘆口氣,將雲英扶向桃源居。
方岩帶了小嫣等來到白雲洲時,雙明鏡也帶了小晴、梁小飛和天水宮弟子金剪殘錦趕往終南山。
一行人出了燕州,沿著官道一路南行,不過里許,入了一處樹林,便覺天空濛昧許多,陣陣冷風直澈心扉。
小晴先縮了縮肩膀,道:"這北方是什麼鬼天氣,方才還好好的大太陽,一忽兒時間,就冷下來。看來'吹面不寒楊柳風',說的到底是江南。"梁小飛附和道:"可不是麼。依我說,應該是叫吹面好疼塞北風才對。"小晴哈哈一笑,道:"這會子已經出了塞北啦,這話可不妥當。叫吹面如刺松針風才對。"原來此處樹林中以青松最多,此時新松針已經油油長出,往年的一些老針葉開始脫落,故而鋪了一地的枯黃針葉,不時被冷風吹起遊走,沙沙作響。
但雙明鏡聽得小晴的話時卻遲疑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下附近的幾處松樹,忽然跳下馬來,道:"這裡有些蹊蹺,你們小心些,別亂走動。"話猶未了,只聽得轟轟聲響,幾處松樹下的土地驀然炸開,竟從地下衝出十數道人影來,持槍執劍,瘋了般直撲眾人。
小晴等聽得雙明鏡警告,早已有了防備,紛紛躍下馬來,亮出寶劍,將如水劍光,漫漫捲向敵人。
但來人並不畏死,眼見劍鋒過來,居然不知閃避,明明身上已經中劍,速度卻不減慢,揮舞著灰黑泛青的利刃,和身撲向眾人,全然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
眾人驚詫間閃避時,卻見著了那些悍不畏死的高手面貌,頓時全白了臉,連一向劍術輕靈的小晴都手腳凝滯起來,只因胃中已經忍不住抽搐起來。
那突然出現的十餘高手,全是雙頰凹陷,面色死白,有的甚至泛著累累的屍斑;更可怖的是,那些人眼眶中的眼珠和眼白已經模糊一片,腐敗得只看見一團灰白的液體,不時從眼中汪出,散著令人作嘔的屍臭。
小晴失聲道:"這些是什麼鬼東西?"梁小飛一腳將其中一人踹飛,明明聽到了骨骼碎裂聲,卻眼見那砰然倒地的傢伙又迅捷爬起來,沒事人似的繼續撲來,不由叫道:"可不是些鬼東西!這些人似乎沒有呼吸,都是些死屍啊!"小晴頭皮發炸,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只聞那些死屍上的惡臭一陣接著一陣,中人慾吐,連腦袋都給熏得疼起來,忙屏了呼吸,抖了朵朵劍雨,密不透風地狂卷過去,只盼刺個幾十個透明窟窿,便刺死了他們,好快快離去。誰知這些死屍並不怕劍,眼看身中幾十劍,汨汨冒出惡臭的黃色粘液來,居然並不倒下,連速度都不曾慢下半分,不覺膽戰心驚,忙叫道:"雙叔叔,雙叔叔,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雙明鏡年齡修為遠在其餘眾人之上,劍氣如水飄漫,縱橫削下,片時便瞭然這些發生異變的死屍缺陷,吩咐道:"大家不用怕,這些只是給人施了法的死屍,砍斷他們雙腿,令他們無法行動即可。"幾人得令,果然改換招式,化刺為劈,盡砍向對手的四肢。這一招果然見效,劍光閃處,不過片刻間,滿地的松針上,便散落了許多的殘肢敗骸,兀自抽搐著,汪著大片的黃色濁液,卻無法跳起來傷人了。
梁小飛將最後一具屍體攔腰斬斷,鬆一口氣,笑道:"一定又是極樂殿在搗鬼吧。可惜這點水準還奈何不了我們啊!"小晴白了他一眼,有心去損上兩句,卻怕那死屍的腌臢臭味,只用白絹掩了口向後退去,不肯張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