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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明鏡微微動容。
那裡原是武帝時帝宮護法的孔雀夫人所居島嶼,極盡繁華,隨著武帝退出江湖,他的許多黨羽勢力一併淡出人們視線。獨孔雀夫人藝高膽大,裙下之臣無數,又地處偏僻,周圍山礁林立,易守難攻,依舊跋扈囂張,幾度與圓月谷及刀神門為難。月神一怒之下,帶人將孔雀宮夷為平地,孔雀島自此敗落,成為湖中一座荒灘,再無一人居住。據說,偶有逃避風浪躲上孔雀島的漁民,常在風雨之夜聽到島上鬼哭狼嚎,幽咽一片,恐怖得猶如幽冥地府。再後來,漁民們就是葬身魚腹也不願流落到那座鬼島上去了。
"皇甫青雲把月神大哥約到那裡去,是想為孔雀夫人報仇麼?"雙明鏡一下下敲著茶几,問道。
梁小飛和小晴聽花影說出約斗地點,也不打鬧了,湊上前來一齊問道:"孔雀夫人,是什麼人?"花影不語,微微地嘆氣,細長的手指慢慢撫摩著白瓷青花的蓋盅。
雙明鏡微笑答道:"是月神的手下敗將,劍下亡魂。"小晴翻了翻白眼,負起手道:"難不成皇甫青雲想把孔雀夫人的鬼魂召出,和他並肩作戰?那也得他先死了變成鬼才成啊!"梁小飛哈哈大笑道:"那我們帶上幾盆狗血,去破皇甫老兒的鬼術!"雙明鏡亦是一笑,卻一眼瞟到花影的面色微微發白,知她素來為月神愛重,照顧得無微不至,並不曾遇到大風大浪,定是膽小畏懼。但他自己猛地想到極樂殿可不正以術法鬼道一流傷人麼?心中竟也是一層寒意,如被冬日的雪花滿滿敷了,不由打了個寒噤,忙笑道:"既然如此,距離四月初四已只有十餘天了,我們歇上一晚,明天便動身去湊湊熱鬧吧!"小晴跳將起來,拍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瞧瞧爹爹怎生為咱們圓月谷揚眉吐氣!"花影搖了搖頭,道:"你啊,怎生沒有你姐姐一半的沉靜安穩?"話猶未了,她自己已皺起眉,默默扶起頭,用絲絹掩著額,亦掩住了眼睛。
小晴不想母親突然由她想到了姐姐,怔了片刻,強笑著去抱花影的手,道:"媽媽,你別難過,我這次出去,一定找回姐姐,把她帶回來。"花影驀地抬起頭,道:"你有你姐姐的消息?"小晴忙道:"沒有啊,不過前兒在路上,偶見一個女子,長得倒是蠻像姐姐,可惜她走得飛快,我沒趕上。不過姐妹連心嘛,她如果在我附近,我能感應得出來啊。這次再出去,我一定把姐姐找回來。"花影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傻丫頭,別顧著安慰我了,一路奔波,你明叔叔和這位小朋友一定也累了,帶他們去鳳來館歇息去吧!"小晴應了一聲,果然帶了雙明鏡和梁小飛告辭出來,徑去鳳來館歇著。
那廂花影見他們去得遠了,嘴角的溫和笑意漸漸泯滅,有些寒瑟般抱了抱肩,忽然喚道:"來人,去將舒護法請來見我!"負責打探江湖各路門派動態的紅塵樓舒若笠,到底有多少事情瞞著她這個圓月穀穀主夫人?花影仰頭看著漸漸暗沉下來的暮色,苦笑。
她的確是月神不管事的賢惠夫人。
可月神並不是因為她賢惠而娶她。她聰慧,敏銳,善體人意,又怎會覺察不出小晴的不安,雙明鏡的不安,甚至……月神臨走前夜靜臥床上時從呼吸中透露出的些微不安?
她必須弄清楚,她的夫君有著什麼心事,她的女兒有著什麼心事,甚至,她想知道,關於小嫣,小晴語焉不詳的背後,到底掩藏著怎樣的秘密?
還有,那孔雀島,她和她的夫君二十多年來避而不談的孔雀島!
依稀又見到太湖之上那緋衣少女悲慟決絕的眼神……第二日,雙明鏡帶了梁小飛和小晴告辭出谷時,花影依舊溫和嫻雅,淡淡而笑。她居然沒有多做挽留,甚至沒有阻攔小晴出谷,只是殷殷地吩咐,請雙明鏡妥為照顧小晴。
雙明鏡有些詫異,但花影素來柔順慣了,此時的笑容,亦看不出一絲破綻來,遂也只得將滿頭疑惑硬生生吞到肚子裡,帶了梁小飛和小晴等徑出谷去。
他們的身影方才消失,井宿尊者、鬼宿尊者、星宿尊者、張宿尊者、軫宿尊者等一齊出現,花影沖他們點一點頭,便都尾隨了雙明鏡等的去路,飛馳而去。
"月哥,小嫣!"花影咬著發白的唇,送別的笑容慢慢冰冷在面頰之上。縱然她一介女流,沒辦法從圓月谷反應遲鈍的紅塵樓完全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至少她可以未雨綢繆,派出大批頂級高手,為夫君和女兒們的順利歸來鋪平道路。
花影緊緊披風,戀戀看著眾人離去的方向,好久,才扶住侍女的手,輕嘆般道:"走吧。"天有些陰陰的,暮春的風吹到身上,還是森森的冷。谷口的綠竹翠色深濃,襯著桃花的一樹明艷,卻顯黯淡了。如鮫紗剪就的粉桃花瓣,隨風飄零了一地殘紅,如無數片淡紅的淚珠,和著地間的陳年萎黃竹葉,輕旋漫舞。
秀樂長真天,不斷隕落而下的,依舊是梅瓣。硃砂梅落到衣襟上,似點點的離人血淚。
方岩又一次斜倚於老梅遒勁枝幹上,對著那深杳的朧月窟,無聲嘆息。以往沉靜的面容,已沾染點點愁緒,竟頗有幾分憔悴。
雲英手搭一件淡藍披風,遠遠瞧他,遲疑良久,終於上次,將披風輕輕落於方岩肩上,輕聲道:"這裡天涼,岩哥哥還是多保重好。"方岩垂下隱露血絲的黑眸,唇角的笑容居然苦澀得很。他黯然道:"這是第幾天了?"雲英知他問的,必是小嫣進入朧月窟幾天了,只佯作不知,笑道:"山中不知歲月,誰知幾天呢?但她只要依舊在朧月窟中,必定還有著希望,不是麼?"方岩抬頭看著她。
雲英的面容瑩白,襯著硃砂梅的鮮紅,俊俏眉宇間,亦浸染著絲絲憂傷,只是竭力用笑意深深隱匿,生怕被人看出了破綻。只不知那眸中的黯然,依舊無法掩飾地眼底撒漫出來。
"朧月窟里的,是北極啊,北極公子不會放棄小嫣,他是最好的叔叔,不是麼?"那隱著憂傷的笑意,居然還那般溫暖。她似乎並不知道,小嫣活過來,方岩的眼裡,將只有小嫣一個;可也許她更清楚地知道,便是小嫣死了,方岩的眼裡,也將永遠只一個小嫣。
方岩是痴人,可痴人又何止他一個?
一個靜靜守望,還有一個,卻在更遠處遙遙凝望,藍眸深沉如海。
自從那日雲英喝得醉了,葉驚鷗不再喝酒。至少當了雲英的面,他點酒不沾。或許,是怕雲英再次搶過他的酒,醉倒在梅樹下吧?
"我們回桃源居去吧!"方岩嘆息。風揚雪塵,撲面打得臉上生疼,連眼中都撲了灰般,澀澀地疼。
雲英點頭,微笑道:"老焦似乎燉了很好的野雞湯,呆會盛上一碗,喝著暖暖身子。"方岩應了,不由又回頭注視了一眼黑黢黢的朧月窟,方才踏步向前,正舉步時,忽聽得隆隆聲響,似一道滾雷,由遠而近,震得大地微顫,梅影晃動處,梅花瓣如漫天花雨,簌簌而落,一瞬間的繁華紛涌,絢爛無雙,綺麗得如一場春日美夢。
第五十三章 朔風飛雪酣戰急方岩等明知此地氣侯冰寒異常,似受人為操作一般,迥異於外面漸漸暖和的暮春天氣,不可能有雷雨之象,也顧不得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已相視愕然。雲英遲疑道:"難道是地震?"但地震的威力,又怎會僅止於此?
正詫異時,只見老焦已飛一般奔了過來,花白的鬍子上,已濕乎乎一片,竟是給吐出的鮮血浸得透了。他一見方岩等人,便叫道:"快去幫忙啊,極樂殿的人破開秀樂長真天的結界了!夫人不是他們對手!"方岩等俱是一驚,本來站得遠遠的葉驚鷗不知什麼時候已與他們並肩立著著,低聲道:"咱們快去!"南宮踏雪武功雖是不弱,在秀樂長真天也修行了這麼些年,但從初入谷那天的交手情形來看,想抵擋住極樂殿的青衣那一類高手,卻也不可能。此間主人又正在為小嫣療傷,分身乏術,方岩等若不出手,這秀樂長真天,只怕真的險了!
奔向洞天入口處時,方岩突然閃出一個怪異的念頭:老焦說,結界被破了,難道這裡所有的梅花白雪,只是結界中的一種幻境而已?
似乎在印證方岩的看法,周圍的冷意忽然淡了,那種屬於春日的洋洋暖意,不知從何處緩緩湧來,永遠陰白的天空,泛出些淡金的光芒,似乎有太陽的熱量,漸漸破雲而出,透過層層陰霾隱隱滲漏進來。
前方並沒有喊殺聲,卻在數十丈外已覺出凜冽如北風颳面的殺氣來,激得人汗毛直豎,不由得打起寒噤。
而洞天內的兩名侍女春糙和秋水,已經連打寒噤的氣力都沒有了,無聲無息倒在雪地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只有南宮踏雪手執一段雪白綾羅,在漫天花影中,如雪蝶飛舞,看似瀟灑飄逸,細看下,分明卻在對手一道接一道迫上來的黑色勁氣里苦苦掙扎。她漆黑的發飄拂於蒼白的面頰,冷淡中有依約的狼狽,但那一向迷濛中帶了憂傷的眼眸卻明亮得出奇,星星憤怒的火花如此奪目,直要燃燒起來,好將對手燒成灰燼。
可惜她的對手是極樂殿副殿主青衣。青衣琥珀色的眸子溢了某種近乎嘲弄的戲謔,依舊那懶洋洋的散淡笑容,不羈地挑起唇角,揚起寬大袖角,輕鬆揮動長劍。
一種類似劍氣的黑氣,立刻直驅南宮踏雪。
那長劍,卻非金非玉,而是某種黯淡無光的木質製成,顏色接近焦黑,說不出的詭異。若論起此人術法,只怕輕易便可將南宮踏雪置於死地了,可瞧目前態勢,他並無殺他之意,只用糾纏的黑色劍氣,漸漸去束縛南宮踏雪,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分明是想把她生生困住,再生擒活捉。
方岩正要上前援手,卻聽一旁有人輕笑道:"你們果然在這裡!還是乖乖讓一邊去罷,你師娘可疼你得緊呢!"說話者竟是在刀神門與極樂殿主聯手傷了小嫣的弦冰!他依舊白衣勝雪白髮勝雪肌膚亦勝雪,那般雪白的一個人,渾然泯滅在洞天這樣瑩白的世界中,若不是他開口說話,方岩等一時竟不能發覺他的存在。此時,他手中持一管玉笛,亦是雪白的,卻游移著血絲般的淺紫花紋。手中玉笛輕動時,那縷縷血絲亦在浮動著,如活物般上下遊走。
方岩沒有聽清弦冰的話。他只是在一瞬間仿佛又看到了那絕色的舒景嫣,帶了那不知孤寂傷懷了多少年的一片冰心,揚唇而笑,輕輕道:"岩哥哥,我欠叔叔的,我想到怎麼還了!"風華絕代的一招嫦娥奔月,如煙花般迸發出最美好最璀璨的光輝,湮滅成方岩與葉驚鷗心中最深最重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