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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木的書案前,陳了一套景德鎮的青花瓷茶具,更有筆硯俱在,磨就的墨卻早就風乾了,還有一本《莊子》,攤放在桌上,似主人一時有事走開,隨時欲回來續讀一般。方岩走向前去,正翻到一頁,寫著:"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閒謂之命……"正是莊子的《天地》篇。

    床幔之內,錦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用淡黃的布罩了擋塵,只有此時才看得出主人已多時未回。素色的帳紗在幽暗的黃昏下飄動著,頗有些淒涼。

    方岩默默在北極宮中遊走著,似又看見了舒望星沉靜而溫暖的微笑,不覺又是一陣傷感。

    他料北極宮是必是月神吩咐過不得亂動的,自是不敢在北極房中歇息,遂在另一處客房放下行李,將就住下。

    第二日下午,天樞宮便已收拾整潔,有下人來請他入住。雲英聽說,立刻帶了元兒到天樞宮來探望,見天樞宮離圓月宮並不遠,不由暗喜。星宿尊者、張宿尊者卻未再出現。

    天樞宮裡原有四名侍衛住在偏殿,將就看著屋子。此時主人來了,花影又添了四名高手,同時指派了五個丫頭過去伺侯,一時天樞宮極熱鬧起來。  

    最伶俐的那個丫頭叫金屏,落腳在天樞宮之後,她便成了貼身服侍方岩的婢女。方岩自幼粗疏慣了,不喜有人服侍。金屏也不惱,嘻嘻笑著,帶了幾個婢女自在玩去。

    但第二天一早時,金屏又悄悄跟方岩道:"天樞宮主亦是一宮之主,地位超然,若是懈怠,不去見各處主管也使得,但也該去拜會拜會北斗宮諸位尊者。"原來北斗宮諸位宮主便是當年舒劍情留下的七大高手井宿尊者、鬼宿尊者、柳宿尊者、星宿尊者、張宿尊者、翼宿尊者、軫宿尊者。他們建立圓月谷,年歲也與劍尊相若甚至更大一些,所以連月神對他們都是十分尊崇。此刻柳宿尊者隨在月神身側,另六位卻仍在宮中。論起北斗宮,它與圓月宮一樣,沒有宮主,只因他們的主人,一個是谷主月神,另一個則是月神的師兄七大尊者。除了這兩宮,另有五宮:紫微宮、北極宮、廣寒宮、天樞宮、勾陳宮。這五宮之中,只有天樞宮暫未有主位,此時卻一個宮主也不在谷中:紫微宮主是北極之母,從了劍尊雲遊天下;北極宮主不必提,從斷情崖出事之後,沒有人敢在月神之前提起北極;廣寒宮主舒景嫣,可能是圓月谷最年輕的宮主,此刻已不知所蹤,成了方岩心頭的最痛;還有個勾陳宮主,應該是從年輕一代中脫穎而出的高手,同樣隨在月神身畔。

    另有收藏寶劍神兵和武林秘笈的神兵閣,搜羅記載武林秘辛並負責與外人聯繫的紅塵樓,招待外來客人的鳳來館,分別分給了幾位護法管理。圓月谷的護法和劍使亦是從歷代弟子中選拔,目前已有十二位護法,現有七位在江湖之中走動,卻是為了舒望星和天正教之事;劍使足有近百人,亦是圓月谷高手的主要組成部分,近來也分出了近半人數在外。  

    北斗宮位於圓月谷的後谷,煙月譚的北部。煙月譚是北斗宮唯一的水源,其餘小河流均是人工開挖而成,引入四處,用以灌溉飲用。此時正是白天,不見煙月蒙蒙,連冬日的殘荷都拔去了,水面如一汪水鏡,清可見底。煙月譚的北部源頭卻十分冷清,有許多枯藤老樹,圍繞著那座北斗宮,再不見有其他房屋。遠遠看去,那青石築就的屋宇孤高清雅,顯是特地經過安排,以彰顯此宮之與眾不同。

    但方岩去拜見時,立時有童子引進,同時有人前去通報各尊者。顯然作為圓月谷的天樞宮主,地位是相當尊貴的。

    不久各位尊者來至廳中,共有五位,紛紛與方岩相見。除了在外的柳宿尊者,另有一位井宿尊者閉關。已認識的星宿尊者、張宿尊者固不必說,另三位翼宿尊者、軫宿尊者、鬼宿尊者相待也是極客氣。他們年歲已大,相貌有俊有丑,卻自有一股相類的出塵之氣,顯得與眾不同。

    方岩拜見七大尊者時卻是抱著目的而來。算日子,月神與皇甫青雲決鬥之日已至,他想打聽一下五位尊者對勝負的看法,也想打聽北極和小嫣的下落。

    星宿尊者聽他問起月神的消息,苦笑道:"我們又怎麼知道?谷主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可從他八歲時就主意很大了,他的武功亦是極好的,早比我們幾個老不死強了。不過他的本領雖強,此時卻受了傷;那個皇甫青雲我們又不曾見過,不知其深淺,論起勝敗來,實在沒法說。"軫宿尊者是諸人之中唯一的女性,聽說星宿尊者如此說,卻不悅道:"有什麼沒法說的?咱們谷主的龍翔九天本已天下少有匹敵,何況這幾年穀主又練成了離恨天,怕誰來?自然能贏那個皇甫老兒。"顯然作為唯一異性,軫宿尊者是極受尊重的,其他諸人紛紛表示支持。  

    方岩略略放心,遂又問北極和小嫣之事。這時諸人卻各各沉默。

    良久,翼宿尊者緩緩道:"當年北極公子出事,我們便都不相信他會死,後來到底證明沒死。那時都能活下來,想必此番也能逃過此劫吧。"他話雖如此,口吻卻頗為遲疑,顯是不敢肯定。

    軫宿尊者此時也道:"大小姐多半是因為北極公子之事十分負疚,羞於回谷了。不找到北極公子,只怕是不會出來了。這孩子,其實驕傲著呢,這回出去,只怕也是吃足了苦頭。"她說最後一句話時,眼睛緊盯著方岩,顯然已經知道她和方岩關係非淺。

    方岩心頭陣陣發慌,說不出的悲恨傷情。一時神思飄忽,再無心追問,匆匆告辭出來。

    自此,方岩除了每日去拜見谷主夫人花影,同時看望雲英和元兒,便一直只留在天樞宮中,習武看書。其餘護法、各處主管,地位俱在他之下,最初幾日相約來拜望一回,見他淡淡的並不十分熱心,也便不來相擾。

    不幾日,紅塵樓的護法舒若笠遣人來告知,陽駕山決戰已有結果,月神贏了,不日回谷。

    方岩忍不住振衣而起,連自己都不曾發覺自己面上已滿是笑容。  

    金屏呆呆看住他片刻,笑道:"宮主,原來你也是會笑的。"方岩怔了怔。

    金屏道:"我服侍宮主也有十幾日了,還沒看到宮主笑過哩,我以為宮主不會笑呢。"不會笑麼?方岩皺了皺眉頭。自己什麼時候起不會笑的?當日小嫣在鏢局時,自己曾多少次不自覺地悠然而笑?

    小嫣小嫣,你在哪裡?恨你,卻還是想你。

    那個臨近歲末的小溪之畔,看著雲英凍得通紅的手指和面頰,他的心,曾不由自主顫了一顫。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可以如小鳳所願,接受雲英,忘了小嫣這個冤家。可真正那麼多日面對著雲英時,卻始終找不出那種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鋪天蓋地般的溫柔情意。有一種情懷,叫相思,如蠶絲般密密纏著,已纏成了柔韌的繭。繭中困著的,是一顆迷惘而疲倦的心,找不到家,找不到方向。

    這時圓月谷的四處傳來了鞭炮聲,看來是月神贏了天正教主之事已然傳開。

    煙月譚南畔的極大糙坪上,原是圓月谷弟子們的天然練武之處,這日人更多了,尤其年輕人,劍舞刀掠,意氣風發,笑傲谷中,至午間,又有許多人圍作幾團,喝酒唱歌,縱聲長笑;直到晚上,還可見得四處篝火,映紅了少年俠士們年輕的面龐。  

    如不是親眼看見,絕不會相信如此安謐神秘的圓月谷居然也會這麼熱切。圓月谷,到底也屬於江湖。江湖有多大,圓月穀人的心就有多大。

    幾日後,月神終於回來了。第二日一早,方岩與其他護法一起前去拜望,只見月神除了面色蒼白,倒也無甚異樣,頓時放了心。

    方岩知道,月神一直不允北極與謝飛蝶在一起,正是導致北極發生慘劇的最終源頭。未見過月神之前,他的心中,對月神實是頗有成見的。但見了月神之後,不由漸被他舒緩自若的氣度吸引,後來了解了月神身世,那絲恨意更是不知不覺風流雲散。

    一時寒溫敘畢,那帶著懶散笑容的谷主乏乏地揮了揮手,眾人明其意,紛紛告退。方岩正待隨眾人走開,月神喚著:"小岩,你且留下。"方岩頓住腳,看著月神。

    月神緩緩起身,道:"到院子裡去,讓我看看你的武學根基。"方岩才知月神是要考驗自己武功,不由一慌,只得到圓月宮中極大的演武場中,將天淚劍法和幻月七劍全力使了一遍,料得月神定然不滿意,面含愧色垂首默立。

    月神沉思良久才道:"北極沒有好好教過你,所以破綻頗多。不過不用擔心,從此以後我自己來教你和元兒,五年之內你會成為圓月谷最年輕的絕頂高手,元兒的武功,也會配得上未來圓月谷之主的身份。"他的聲調不高,也不見特別的抑揚頓挫,但語氣中的沉著和篤定令人不容置疑。  

    方岩不由抬頭看上月神。月神蒼白的面容依舊冷淡疲倦,黑眸中零零星星散著落寞,但落寞的更深處,分明有著一絲溫暖,如陽光透著重重雲層隱隱照耀。

    然後月神微笑著向他身後招了招手。方岩才見雲英帶了元兒正在一旁觀看。元兒見月神招手,奔了過來,叫道:"伯伯!"月神道:"一個劍手,有一柄好劍其實還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時,一柄寶劍往往能決定雙方的勝負。"方岩早已知道了。這些日子,他已遇到了數把寶劍,如天絕的閒影劍,展家的秋水劍、落霞劍,還有乾坤雙聖、金無薦所用之劍,雖不知其來歷,顯然也是好劍。北極對敵天地三絕,初時險險而敗,正是由於所用之劍為凡劍的緣故;他的雪玉復甦後顯然亦是絕世好劍,一劍出而三絕亡;月神的凝月劍,自然更不會是凡品。

    月神微笑道:"幸好舒家幾世研習劍法,素來重視收集寶劍,後來雖遭劫難,大部分兵器還是得以保全下來,都在現在的神兵閣。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找兩把好劍來。"方岩遲疑道:"谷主厚愛,小岩敢不從命!只是谷主身體……"月神搖了搖頭道:"無妨。皇甫老兒比我傷得更重哩。"方岩及圓月谷其他人等並不知道月神與皇甫青雲比武細節,連同去的圓月谷柳宿尊者、勾陳宮主俱在陽駕山下等侯,並與天正教一眾弟子相持,並不知決鬥細節。他們所知道的是,相鬥之際,風雲變色,雷電交加,龍吟虎嘯,劍氣凌空。當一切歸於平靜之時,月神緩步下山,雖亦是口角有血,但腳步依舊輕鬆,而皇甫青雲卻步履踉蹌,胸口粘濕一片,顯然受了極重劍傷。既是決鬥,眾人當然只重結果而不注重過程,所以圓月谷弟子歡聲雷動,天正教的弟子全白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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