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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發現了第三種異樣。
從展伊人拔出的白石劍,自葉驚鷗交給方岩之後,方岩一直便握在手中。
當舒望星身周護體靈氣展開之際,白石劍的劍身仿佛微微顫抖,如情竇初開的少女,突然見到了夢中情人,那不自覺的嬌軀輕顫。
方岩開始還認為自己初經大戰,太過緊張,所以自己的手在抖。
等他發現是劍本身在抖時,他震驚得只能看著這不斷顫抖的劍,不知該問盤坐地上調息的小嫣,還是問正神色凝重、如臨大敵的舒望星。
黑暗,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究竟隱藏了什麼?
一直被認為死去的北極,一直被認作死物的石劍,究竟被什麼激起了無數的漣漪?
忽然之間,白石劍"丁"地一聲,一半劍身,已然探出鞘外。
仿佛,是被某種高深的殺意激出,又仿佛,是方岩自己用內力將其彈出。
但方岩知道不是。
那顫抖的劍身出鞘之後立時不再顫抖,如同那墜入情網的女子,一頭撲入了情人的溫暖怡人的懷抱,立時安靜下來。
安靜地露出半邊劍身,露出通透潤澤的白玉般的身段。
方岩相信不是自己的眼睛出問題,的的確確,死了的白石劍,自己出了鞘,並且由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劍,變成了一塊白玉劍,上好的白玉劍!
但他已來不及告訴任何人這種變化,便被舒望星的嘯聲吸引!
舒望星提劍沉默了好久,終於在白石劍化為白玉劍,丁然出鞘的時刻,長長一聲吟嘯,修長的身段拔起,飛高,飛高,然後一劍劃出。
平平淡淡看不出任何花哨的一劍,平平淡淡劃出,自上而下,越過屋頂,越過樹梢,飛向黑暗之中一個不經意的院牆角落。
那個角落裡,在靜靜躺著幾塊岩石,怎麼看都是隨處可見的點綴風景的石頭,也許閒暇時主人也會撣撣上面的灰,坐下來喝口茶,吹吹風,看看小院裡的花花糙糙,和幾個朋友論幾件天下興亡,說幾樁家長里短。
這幾塊岩石,怎麼惹著了名震天下的北極公子舒望星?
很快人們便知道了為什麼。
其中的三塊岩石,忽然活動起來,變身,立起,凌空躍起,飄出,鬼魅般躲開了舒望星看似簡單,卻顯然經過深思熟慮劃出的一式劍招。
"啪! 啪! 啪!"下弦月下,一個淡灰的影子輕輕拍了三聲掌,清清冷冷道了聲:"好!好一個北極!"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淡銀,一個淡黃的影子,在月光下漸漸成形,卻是一個白衣的中年婦人和一個黃衣的中年人,頭髮已然花白,面上也有許多皺紋,卻也依稀見得年輕時端正的五官。他們一左一右站在那年紀顯得略大些的灰衣人身畔,面容略有驚訝之色。
那婦人嘆道:"我現在著實佩服我們皇甫教主了。只怕連月神都未曾料到自己的弟弟沒死,可皇甫教主卻早已料定青州必有高人在側,而且多半是月神的至親弟弟!論起機謀才智,只怕天下已無人能出皇甫教主之右了。"舒望星淡淡道:"當局者迷。以月神之才智,早該料到我沒死,只不過,他萬萬不會想到我也會騙他!"他的語氣有些蕭索,道:"我自己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以這種手段離開圓月谷,離開谷主。"灰衣人點頭道:"看來你倒還挺維護你哥哥。只不過你哥哥再得到一次你的死訊,不知會作何感想?"舒望星微微一笑,面龐看來好生溫和,但他口中吐出的字冰冷如那秋夜的風,驕傲如那冬日的雪:"就憑你們?"黃衣人仿佛哼了一聲,灰衣人卻大笑道:"你能發現我們的行蹤,當然身手不凡,可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們是誰?"田笑風、林驚龍等自三人出現,也在想這三人的來歷,當今江湖間能如這般巧借岩石等隱身的原也不多,卻怎麼也數不出這麼樣的三個人來。
舒望星負劍而立,道:"我何必要知道你們是誰?即便你們會五行之術,到我十丈之內,也難以逃過我靈力的耳目。"銀衣婦人道:"原來你是憑靈氣之力發覺我們的。你年紀如此輕,靈力卻這般高,也不怪這般驕傲,可你卻不知,我們在你出世之前,便已名揚天下,豈容你如此小覷?"舒望星又是淡淡一笑,道:"老而不死的人自來便多。其中有三人,自號天地人三絕,天絕擅使劍,劍名閒影,劍光即可奪魂;地絕擅吹笛,笛名天籟,其音如魔,中者如痴;二者是俊朗男子。人絕據說是一位絕色女子,奪命兵刃是一段天蠶絲織就的紅綾,號萬丈紅塵,三人在五十年前便已名揚天下,因天絕地絕都愛煞絕色的人絕,人絕無法取捨,最終竟與天絕地絕一併好上,因而為江湖人不齒,不得不退隱江湖。算來三人歸隱,也有四十三年了。 "三人果然是天地人三絕,歸隱了數十年,估摸江湖間再不會有人記得當年舊事,卻料不到舒望星居然一口道破幾人來歷,連那難以告人的歸隱緣故都當著眾人明白說了,不由怔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田笑風才想起,確實曾從自己的師祖一輩口中,隱約聽說過這麼驚世的三個人,三個人的驚世怪才,三個人的驚世舉止。
有女子輕笑,笑中夾著咳嗽,道:"天下間竟有這種事,也難為叔叔居然知曉。我們窺天閣中記載的武林秘聞原多,我有時為著好玩會去翻翻,卻哪裡記得這許多?叔叔一向只研讀武道劍術,難為連這些也順帶看了記住。只不過……咳咳,既做了這種事,還不索性一世躲在山中,再不出頭,卻還要自己送到江湖上來,讓人恥笑一番,哈哈,三個老不羞!咳咳……"說話的當然是小嫣,她面色蒼白,突見來了強敵,勉強扶著方岩站起,見舒望星道破人家來歷,忍不住還要撐著嘲笑一番。
天絕、地絕、人絕給一個少女這般譏嘲,臉上掛不住,人絕怒道:"你這小丫頭,你以為,你活得到明天到江湖間去胡說八道麼?"小嫣冷笑道:"你做了還怕人說麼?不要臉!"三絕正待發作,已聞得舒望星沉喝道:"小嫣,不要胡說!"小嫣見叔叔喝她,微感詫異。
舒望星搖了搖頭,向三絕道:"小侄女不懂世間情為何物,三位大可不必計較。"那一直不曾講過話的黃衣人地絕忍不住問道:"難道你懂麼?"舒望星笑了笑,道:"如何不懂?真情,便是聽從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再不管他人怎麼說,怎麼想,怎麼做。我自己,五年來,便是這麼做的。"三絕面面相覷,良久,天絕嘆道:"如果你不是月神的弟弟,今日我還真不想殺你。這世間,懂我們的人,實在是找不出幾個來。"舒望星也嘆了口氣,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最終的目標是對付月神,我也不想殺你們。"天絕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劍,道:"我們自從歸隱山間,三人便是一體,若要出手,不論是對付一人,還是對付千百人,都是三人聯手。四十多年來,雖不曾在江湖上現身,卻也碰上過幾次不在江湖間走動的世外高人,從未輸過。這些人的身手,只怕絕不在當今江湖最有名的高手之下。"舒望星笑了笑,道:"我相信。"許多高人原是不屑於在江湖間成名立萬的,比如他的父親劍尊。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把他逼到了風口浪尖,以他平淡的性格,只怕天下間只會多一個平凡慈愛的丈夫和父親,絕不會多一個被傳成了傳奇的劍尊。一旦得了機會,他還不是遠離了江湖這個是非之地,遠走天涯,十五年不曾回圓月谷?
人絕看了看天絕、地絕,踏前一步道:"這樣吧!你現在便在這裡對天發誓,永遠絕足江湖,不再管圓月谷和江湖之事,我們便在皇甫教主駕前一力擔保,不來傷你,如何?"舒望星笑了笑,笑得有些奇怪。他舉起了劍,他的平凡的劍,直指夜空,道:"我發誓!"小嫣一下子摒住了呼吸。
青州眾人的心沉了一沉,仿佛一下子冷了下去。
舒望星為了謝飛蝶,不惜詐死脫離了圓月谷,會不會也為了謝飛蝶,對江湖的一切再也不管不顧,包括阻撓他愛情的哥哥月神?
方岩微覺驚愕,看著舒望星。
只聽得舒望星沉聲道:"我發誓,無論是誰,想動圓月谷或月神一根汗毛,都必須先過了我舒望星這一關!"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堅決有力。這不像是那個溫暖慈和的舒望星的口吻,更像是作為圓月谷的守護者、北極宮之宮主--舒望星的誓言。
方岩心頭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
自從學了舒望星的武功之後,平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也是圓月谷的弟子,對圓月谷,也有一份責任和義務。
因為他的授藝恩兄,正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圓月谷弟子和圓月谷的守護者!
他還聽到小嫣吐了口氣,低低道:"這才是我的叔叔!"那微顫的聲音,充滿了欣悅和崇拜。
天地人三絕面色俱是一冷。
殺氣,瞬間瀰漫在百丈之內的空氣之中。
附近的民居中,陸續傳來了平民抵擋不住這可怕的殺氣,而發出恐懼驚怖的哀叫。
舒望星一振衣袖,黑色的外衫驀地爆裂,四散飛去,同時一股極柔和的溫暖氣息傳出,連重傷的青州眾人都感覺出那溫暖氣息帶來的祥和和鎮定人心的力量,被殺氣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胸懷頓時一輕。民居中的哀叫聲頓時少了許多。
但南宮踏雪的眼中卻掉下了淚。
舒望星的黑衫之內,竟穿了一件潔白的長衫。
白衣飄飄,如霧如雪更如仙。
當年那死去的那個高貴溫和的北極,從這一刻,徹底復甦了。
舒望星又是一笑,輕輕鬆鬆道:"莫要在這裡傷了無辜。振遠鏢局現在正是空院一座,咱們那裡見個勝負吧。"不待三人回答,他已飄身而起,正向振遠鏢局而去。
經過如意居時,舒望星仿佛嘆了口氣。
孩子,你在睡嗎?
你在踢被子了嗎?
你在夢中格格的笑,還是無助的哭?
你可知道,你的父親,你的父親今夜好生不安。
雖然他的表面還很從容。
可是,與你母親一生一世的痴夢糾纏,與你堂姐相偎相依的叔侄情深,和你伯伯那愛怨交加的兄弟至情,以及,眼前從未遇到過的厲害對手,一切,自今夜始,如永遠掙不脫的網,困住了最摯愛你的父親!
難道,難道正如你祖母所預言的,父親一出世,便已註定了一生的悲劇?
天地絕三人相視一眼,緊隨了舒望星而去。
方岩正要趕去,小嫣一把抓住他,低低道:"不要舍下我。"方岩知她與叔叔感情至好,再不肯不去觀戰,只得半扶半抱,帶了她也往振遠鏢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