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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島依舊安靜,陽光明燦,風拂青糙,屍骨間的野花悠悠搖曳,正開得撒歡兒,卻不知哪裡傳來的森森寒氣,將眾人一個個凍得快要僵住,似失去了思維能力。
他們知道有可怕的對手存在。
更可怕的是,他們不知道對手存在於何方。
那日離開了悅君來客棧,月神果然帶了羅兒找了個聾啞的艄公,買舟前去羅兒提及的那個荒島,共度了三日。
月神相信羅兒還想報仇,他更相信羅兒沒有機會。所以他肯放任,敢放任,放任羅兒,亦放任自己,繼續將那解語花下的夢境沉醉下去。
這三日,羅兒性情出奇溫婉,整日依在月神身畔,如同所有陪伴夫婿出遊的賢惠妻子一般,煮美味的湯,烤清鮮的魚,為他盥洗整衣,為他將長長的發梳攏編起,用一根墨玉的長簪挽住。
月神依舊高貴冷峻,卻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飄緲,他亦會在夜晚降臨時將衣衫解下覆到羅兒單薄的身軀上,將她擁在懷中沉睡。
羅兒再也沒有向月神出過手。她的微笑隱含哀怨,尤如夕陽西下後那淡紅湖面升騰起的薄暮霧氣,蒼茫飄浮,揮之不去。
誰也不會幼稚到以為他們的未來能夠永遠如此安謐、平靜和幸福,畢竟都已過了意氣用事的青春年少。
更何況,月神從沒有意氣用事過,只因他從一出世,便是劫難重重的圓月谷之主。
偷得浮生半日閒。
而這短暫的安閒快樂中,兩人依舊保持了最後的清醒和警戒,便如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心事重重,心機重重。
這三日,只是年輕時那未曾圓滿的夢想的延續。
卻只三日而已。
四月初四那天凌晨,月神乘一葉扁舟離開與羅兒隱居了三日的荒島,前往孔雀島。
羅兒一言不發,緊緊跟在月神身後。
舟下波濤起伏,澄澈青郁,將透明而冰涼的水氣無聲卷上。
月神負手立於舟首,自語般輕噫道:"皇甫青雲與我實力相差不多,決鬥之後我必然疲乏,那是你唯一的機會。""你似乎認定自己會贏。"羅兒綣坐於船弦之上,臉上的笑容徐徐飄開,如同隔了一層水紋綻出的池下清蓮,美麗,而冷淡。
月神沒有答話,遠眺浩淼煙水,將手移到凝月寶劍劍柄處,輕柔撫摸,寂寞而懶散,甚至有種睥睨天下的冷冷譏嘲。
他似乎有絕對的自信,皇甫青雲殺不了他,羅兒更殺不了他。
是不是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把握,他才肯放任自己這三日的放縱和肆情?
這三日的相處,在羅兒,是愛情和仇恨之間的絕望掙扎。
在月神呢?
是對年輕那場愛戀時的紀念,還是對羅兒這些年苦楚無助的施捨?
他在最親呢的時候,也不曾對羅兒一句喜歡她,甚至不曾說過一句溫柔的甜言蜜語,哪怕只是隨口的謊言。
羅兒忽然冷笑,她也站了起來,站到月神身後,輕輕說道:"舒望月,你信不信,你的自信,早晚會讓你淪為我的階下囚?"月神淡淡一笑,並不理會。從羅兒見到他開始,不斷說著自相矛盾的話,做著自相矛盾的事。他早就敏銳地感覺到羅兒對自己的愛恨交加,便如自己對這段早已步入困境的感情的天人交戰。
但該結束的早晚會結束。決鬥之後,他會回他的圓月谷,將某些記憶永遠壓在心底;而羅兒,也會繼續在江湖漂泊,為她的報仇夢想而努力?
有些微微的心疼。
決戰前夕,他居然為這個想殺他的女子心疼。
羅兒望著他漠然的神情,抿緊了唇,眸中漫上了湖光的水色,湖風吹動她的衣角,纖弱似要隨時掉下舟去。
月神緩緩吐一口氣,盤膝坐於船頭,眼觀鼻,鼻觀心,絕不再瞧她一眼。
大戰前夕,他必須做回原來的月神,絕不能再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三日的放任,已經夠了,太夠了。
那座荒島,離孔雀島不過半日路程,眼看已近巳時,快到約定時間,而孔雀島亦已在望。
月神已覺出有森森殺意遠遠襲來,甚至帶了某種陌生的危險氣息,似乎那裡並非一座荒置二十多年的島嶼,而是一座久已修築完畢的修羅地獄。
這種感覺不對。
月神驀地睜開眼,向孔雀島凝望。
羅兒也正遠遠眺著,淒瑟瑟地顫抖著身軀。
"舒望月,你知道嗎?二十多年那一戰,孔雀島共犧牲了一百一十條人命。"羅兒慘然道:"其中一百零六具屍骸,至今零落島上,未曾收葬;另有二人,和我媽媽一起對抗你的龍翔天下,結果屍骨無存;媽媽用僅剩的內力將我送上礁石,就沉了下去,我連她的屍體都沒能撈到。"月神安然立於船頭,穩如磐石,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他的心,亦似如磐石,堅硬,無情。
羅兒看他淡定模樣,咬住沒有血色的唇,忽然神經質地咯咯笑了起來,神秘般放低聲音,道:"舒望月,你是不是奇怪,明明加起來只有一百零九條人命,為什麼我說犧牲了一百一十條人命?"月神依舊凝神觀察著孔雀島,但終於有了回應。他輕輕嘆道:"你是想說,你也是個死人?還是你真想做個死人?"他的聲音雖低,卻已有了警告意味。總覺得約戰的孔雀島似有他不曾估料到的蹊蹺,他不想再讓這女子影響到自己心志。
羅兒瞪住他,道:"你錯了,不是我!是一個五個月大的胎兒!我九死一生回到島上,渾渾噩噩活著,居然一直到肚子很大時才想到,我有身孕了。"月神呼吸驀地濃重,猛地扭過頭來,望向羅兒,臉色也微微變了,他幾乎從牙fèng中擠出字句來,道:"你,你說什麼?"羅兒哈哈笑道:"我說我懷上了殺我家門一百零九條人命的那個畜牲的骨肉!我說我恨死你,恨死自己,所以我也恨死那個根本不該來的孩子!我說我吃了許多紅花,那該死的孽種還不下來!後來我用根又粗又短的棍棒狠狠砸自己的肚子,砸一下,罵一句: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不是人!舒望月,你是個無情無義的畜牲!"羅兒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去,淚水卻縱橫了一臉。那笑容下的眼淚,有著跡近顛狂的得意,與這三日來的溫婉有著天壤之別,甚至再次相遇到的那麼多日子裡,她都不曾表現如此瘋狂。
月神冷冷看著她,握緊了拳頭,道:"綾羅,少做戲了。我知你與我相伴三天,只為讓我再次為你動情,然後再用這樣的謊言來讓我心痛,以影響我決戰的情緒。別浪費你的精力,我的時間了。"羅兒別過頭來,繼續笑道:"你不信麼?哈,我不要你信。只要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知道那天晚上我流了多少的血!那個胎兒已經成形了,掉下來時它還在動,跟個剝了皮的小貓一樣,小小的肚子一抽一抽的,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我真希望它不是活的啊,可它好一會兒還在蠕動,有一片秋葉掉下來,掉在它看不清面目的頭上,它居然感覺到不舒服似的,顫抖了一下。""別說了。別說了!"月神終於忍不住,別過臉去,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儘量平靜地說道:"我一個字不會信,一個字不會聽。"羅兒旁若無人地大笑道:"傻子啊,我又沒叫你信啊!你就當我在說個無聊的故事吧!我看見那個胎兒,居然還是個男胎,忽然就想起你來,他如果有機會活下來,不知會不會變成和你一樣的冷血動物?我好恨,我好恨!所以,所以拿起那個短棒來,往那胎兒頭上擊了一記,把它的頭給砸扁了,有些腦漿流出來,在那些嫩紅的血肉里泊著,像才做出來的嫩豆腐!那小東西抽搐一下,終於不再動彈了。"月神依舊負手,看著小舟飄過在湖面帶過的波紋,倒映著他長身玉立的身影,隨風晃動。面龐的線條依舊剛硬而分明,只是好生蒼白,蒼白得簡直泛出了青色。他的手指緊緊扣著凝月寶劍,只他自己知道,他此時突然生起的狂暴殺氣,已經充斥了心胸。
羅兒終於不笑了。她把眼淚擦了一擦,幽幽而輕輕地嘆息一聲,道:"我把它徹底弄死了,不知為什麼,又難過得要命,就守在它的旁邊,一直哭,一直哭,想把它埋了,又怕它嫌地下冷,還怕它會寂寞。它本來就是呆在我肚子裡的,所以我想我還是把它帶在身邊最好。我把它火化了,裝在玉瓶里,時時刻刻帶在身上。我想,在我身邊,它一定不冷了,一定不寂寞了。"她顫著手從腰間掏出一個雪白的玉瓶,狠命捏得死緊,咧著嘴道:"現在我知道啦,它一定只是我的幻覺,它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一個荒唐的故事!"她又笑了,額邊垂下的散發,沾了不知幾許的淚水,濕漉漉黏在面頰上,蒼白如鬼。
"一個荒唐的故事!一個荒唐的夢!你又算是什麼?"她喃喃說著,忽然揚起手,狠命將那玉瓶遠遠擲向湖中,漫無邊際的太湖之中。
眼看那白玉瓶快掉到湖中,淡黃的人影倏地飄過,一手已將那玉瓶撈在手中,另一手揚起寶劍,甩過一道清亮輝芒,憤怒劈在湖中,譁然揚起一道水牆,高高竄起,在陽光下閃著清亮剔透的光影,似無數片的傷心淚滴,繽紛落下。
小舟一陣晃蕩,那聾啞艄公驚駭地張大嘴巴,啊啊亂叫,努力去支撐那即將傾覆的小舟。
好在此時已到了孔雀島。月神從湖中直接躍到岸上,劍已還鞘,而左手卻握著那差點永沉湖中的玉瓶,默默凝視良久,然後淡然道:"羅兒,你嬴了,我想,你今天有機會殺我。"他眉目不動,亦不見任何大悲喜情緒流露,只是異常蒼白,已不下於羅兒。他將那玉瓶緩緩放入自己懷中,放在靠近自己心臟的部位,然後撫住,唇角泛出一絲絲的苦澀來。
他心神不定,早已無法凝神去想為何突然覺到孔雀島變得詭異,更無法知道,這種詭異,正來自極樂殿預先布置好的靈界結界。
艄公送他們來的水路,正達結界入口。
雖然久經磨礪,月神畢竟是還是人,性情中人。
皇甫青雲早在孔雀島廢墟間等著月神。
而月神幾乎一交手便發覺不對。
作為用劍的絕頂高手,月神能辨別不同高手所產生劍氣的細微差別,更別說如皇甫青雲那等高手了。陽駕山上的對決,他對皇甫青雲的劍氣劍路已經十分熟悉。
這個人,不是皇甫青雲!
"你是,當日天正教乾坤堂堂堂主金玉寒?"月神收劍,冷然道:"叫你家主子出來,你,還不配!""配不配,已不是你說了算!"金玉寒劍氣揚出,自上而下,撲籠而來;幾乎同時,一道纖細人影從土地之中躍起,由下而上,漫捲而涌,與金玉寒劍氣相激相和,化成萬千虹光,向月神傾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