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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岩年紀輕輕,如何對敵這聞名天下的乾坤十三殺?
乾坤十三殺顯然也是金無薦的壓箱底的本領。他略一猶豫,方才變招。
乾坤第一殺:開天闢地。
是什麼?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突然倒轉方向,衝進南宮府了嗎?
什麼樣的寶劍才會有這般的悽厲光芒、眩目殺機?
什麼樣的劍法才會有這般的氣勢洶湧、奔放似狂?
方岩吸氣,飛身連閃,勉強躲過第一殺。
乾坤第二殺:石破天驚。
方岩仿佛被一個不可知、不可言的旋渦扯住,隨時要扯入那交織著數不清殺氣的劍光之中。
他再吸氣,變了劍式。
"君王燭心"!
剎那間,廳中輝煌一片,那點點燭光,盡化作了慈悲而疼痛的眼神。
慈悲,為善良子民的疼痛。
疼痛,為惡毒子民的殘忍。
我不願傷人哦!
可我要護著我的大多數膜拜我信任我良善子民!
天在流淚!
天淚劍法出手!
"汝墳哭父"。
誰在哭?汝墳貧女,莫傷莫泣,惡人我為爾懲,淚珠我為爾拭!
天在悲!
"宣城織毯"。
誰在凜冽寒風中哆嗦?誰在厚厚絨毯上踏過?誰在悲傷?誰在歡笑?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天在怒!
"洛陽牡丹"。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奪人一世衣食,愉我一時心性。
天在嘆!
多少天地不平事,今朝盡在我心頭!
憤郁慈悲之氣,婉轉流動,愈來愈濃,愈來愈烈。
金無薦變色。
乾坤十三殺已用到第八殺:天地餛飩。
天地餛飩一片,餛飩和無知之中,是無盡、無邊、無際的殺意!
這麼大的氣勢,青州小小一個鏢師,竟一招一招擋了下來,並一招一招逼了上來。
而且,方岩的劍法,完全是衝著乾坤十三殺而來的。
你有殺意,我亦有殺意。乾坤殺意愈盛,天淚殺意愈濃,愈甚。
因為天淚的殺氣,完全是由對方的殺氣所引。
天無意傷人,只有當人有殺意的時候,天方才怒,方才悲,方才嘆,方才流淚,方才掀起更勝一籌的殺機去以殺止殺,以暴制暴!
天之怒,誰能擋?
方岩這幾日領會的天淚劍訣完全貫通,劍氣所到之處豁然開朗,劍華大展,氣貫長虹,天下聞名的乾坤十三殺,竟被這沉鬱的傷痛之劍壓、下、來!
林如龍忽然覺得自己一向對方岩還不夠好,一向還是太低估了方岩了。
方岩的一身武學不但已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根據他所估摸的田笑風修為,方岩的劍道,已在青州第一高手田笑風之上!
在今日相助南宮家的高手之中,方岩原也是算得上一個的,但田笑風等人一向只將他當作最弱的一環。
但今日看來,他的修為,至少是劍道修為,竟已是最高的一個。
振遠鏢局藏了如此臥龍,連林如龍自己都沒想到。
其他人更沒想到。
包括南宮府一方的南宮尋春、田笑風、青州雙俠等人。南宮笛更是從未曾將這不起眼的少年放在眼裡。
但現在,人們不得不重新估量這少年的份量了。
再平凡的鏢師,再平凡的劍,能有這般的修為,便絕不是平凡的人了。
天正教的人更沒想到。
看著乾坤堂少主漸漸落了下風,他們多少都有些瞠目結舌。
方岩,絕對是他們的一個意外。
天淚劍法雖不出名,但已無礙於它和乾坤十三殺一樣進入天下頂尖劍法之列了。
因為,今日一戰,天淚劍法,勢必名振天下。
偌大的廳中,早已遍地杯碗碎片狼藉,菜餚和破碎的桌椅直濺到大門外;晚宴,已被鮮血和殺氣充斥,被天下罕見的兩大劍法奪盡光彩。
也許,這真是難得的一頓晚宴。
青州武林難得一見的武林盛宴。
第十二章 月夜海棠南宮府花園內。
秋夜海棠,幽香陣陣,卻漫不過漸漸撲面而來的血腥味。
腥得叫人不用看就能感覺粘稠的血液正從許多人的身體中,脖子裡汩汩冒出。
大廳里的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金無薦等天正教的高手中了,竟無人想到會後園失火。
南宮府中武功稍高點的護衛,大多都在大廳之中準備應敵,後園之中,大部分都是不會武功的無辜家人和僕役,數名天正教劍手正無情屠殺著,如宰豬,如屠狗,人命,在這一刻,竟如糙木般卑賤。
有幾個會點武功的護衛,試圖逃脫,都被劍手一劍斬下腦袋,滿腔熱血沖天而出。
月光,被血光所沖,似也變作了淡淡紅色。
南宮府高高的牆頭,一個藍衣的少年負手立著,默默注視著花園中的一切,黯然嘆氣。他的眼眸如水,浸透了深深的悲哀,使他那沉默而優雅的面容,也顯得充滿了憐惜之情。
一切殺戮,仿佛與他無干,他只是個天神,垂憐地看著他的子民在掙扎,發出最後的哀嚎。
這時忽然有了一些奇怪的動靜。
那些正麻木地屠戮著生命的劍手眼中都有了些光彩,然後怔了一怔,便倒了下去。
藍衣少年微怔,看向一處花叢。
花叢中慢慢探出一個少女的身子,盈盈走出,走到一株怒放的海棠樹下,伸出那白玉般晶瑩的小手,輕輕探了枝海棠,聞了一聞,笑了一笑。
海棠在這一瞬間失卻了顏色。
藍衣少年也覺微微暈眩。
天底下竟有這般奪天地造化般的女子麼?
但藍衣少年畢竟遠非常人可比。他很快鎮定下來,微微笑道:"姑娘好身手!天下會無影指的人不少,但有姑娘這般境界的卻著實不多見。"這少女當然便是小嫣,她還是溫柔笑笑,道:"是麼?能叫葉公子讚賞的人,只怕也不多。小女子不勝榮幸呢。"藍衣少年嘆道:"我一向不大出手,想不到姑娘竟知道我。"小嫣徐徐道:"一笑人間世,機動早驚鷗。葉公子貴為天正教主最心愛的三弟子,心性高潔,點塵不染,身負金情寶劍,胸懷救世雄心,縱然極少出手,又有誰人不知?"那藍衣少年果然便是皇甫青雲的第三弟子葉驚鷗,他見小嫣一眼看破自己來歷,贊道:"姑娘了不得!我雖見姑娘出手,卻還猜不出姑娘來歷,倒叫姑娘將我看得透了。"小嫣微笑道:"我叫小嫣,現在南宮家做客,在江湖上麼,卻藉藉無名,葉公子要是認得我,那才希奇呢。"葉驚鷗點頭道:"假以時日,江湖間有不認得你的人,那更希奇。"小嫣道:"早聞得葉公子心腸很軟,因見不得家畜被宰殺時的模樣,長年吃素,不願沾染血腥。今日見了,才是大錯。"葉驚鷗看著園中倒落的屍體,緩緩道:"姑娘才是錯了。慈悲之心,當是大慈悲。若為天下人之故,犧牲一小部分人的性命,也是必須的。"小嫣道:"這便是你們所說的人道已死,天道當立,以我骨血,匡天扶正了?"葉驚鷗毫不猶豫道:"正是。現在人心太壞,太多人已毫無人道之心,該是將那些已無人心的人剷除,重新建立一個符合天道的世界了。"小嫣的眼光驀地犀利,肅聲道:"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敢問何為天道?"葉驚鷗略一沉吟,飄身下牆,直面小嫣,道:"天之道,使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損有餘,補不足,愛親人,及他人,除狂暴,安良善,以正直之心,扶天下走正直之路。是為天道。"小嫣冷笑道:"好個天道!說的可真是好聽。可要使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損有餘,補不足,愛親人,及他人,除狂暴,安良善,還不是要人去做?以人之心體天之心,行的又何嘗不是人道?既行人道,你們扶的又是什麼天道?"葉驚鷗一滯,尚未答話,小嫣又道:"聖人早有言,自然無為,乃天之道。由他日月星辰東西相從,由他春夏秋冬花開花落,由他人生幾世幻滅生生死死,是天之道,人能奈之何?人又能奈天何?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閣下何人?皇甫青云何人?天正教何人?妄言天道! "她的容貌雖尚年紀,但神色嚴肅,語氣凌厲,冷靜高貴,儼然一代名士風範。
葉驚鷗苦笑道:"姑娘好利口!姑娘好學識!可姑娘未見這世間多少不平事,多少傷心人!又有多少麻木人,多少獸心人!若將這些惡人多多剷除些,何嘗不是盡人事,循天道?"小嫣笑道:"這話我倒是愛聽。只不過借問閣下,縱是南宮家有過錯,這一地的屍體,個個有家有口,不過為人作仆,他們營營役役,謀得一家裹腹,現在你斬殺他們,多少老人白髮送黑髮,失了依靠;多少女人得獨守空閨,終日淚流?多少嬌兒再無父母呵護,沒了怙恃?更不用說,從此沒有生活來源,這些人可能會淪落為丐,甚至餓死街頭?這便是閣下口口聲聲遵循的天道?"葉驚鷗道:"若得天正教一統天下,自然不會再去傷人,現在正是初創之時,傷些無辜自是不免。但若與日後成功後所能護佑的無數性命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小嫣嘆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黃龍椅下血成河!你這論調,哪個開國之君不曾講過?最終怎樣?幾十年的太平日子,接著又是不盡的饑荒、戰亂、天災、人禍。天道茫茫誰可測?人間災難不斷,何嘗不能視作天道的一種?天道罰前世惡人受苦,今世惡人來世受苦,前世受難今世福報,今世受難來世福報,事事樁樁都可以看作是天道的循環報應,有天在,要你們天正教操什麼心!你們誰能看得到前世、今世、來世以及生生世世的天理?何敢言只有你們行的才是天道?"葉驚鷗一時說不上話來。
小嫣又嘆道:"換言之,即便你們以人道之心行天道,也是錯了。即便想做新一代明君,換得的只怕也是做夢。五百男童祭天,便能得天之助?荒唐!這是傷天害理!古來自堯舜以下,未曾見得一位明君做過這等惡事!若天佑這等惡人惡事,才是了無天道!"葉驚鷗道:"若能換得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即便天不相佑,有所懲罰,驚鷗也願一肩承擔!"他的語氣甚是堅決,小嫣倒也微微一怔,旋道:"又不是你做的惡事,你說由你承擔便由你承擔嗎?還不如眼前便多做些好事,多除幾個真的惡人,只怕還好多呢。"葉驚鷗看著眼前這容貌比花更嬌,言語卻比刀鋒還利的少女,不覺迷惑道:"依姑娘看,什麼才是真的好事?什麼才是真的惡人?"小嫣笑道:"比如,放了眼前這些南宮家的普通護衛僕役,饒他們一條生路,便是一件好事;再比如,金無薦yín人妻女無數,連我都差點遭他的毒手,若殺了他,便是除了真正的惡人,他日必有福報!"葉驚鷗聽得說金無薦曾想侮辱小嫣,心頭微微一震,半晌才道:"姑娘認為自然無為便是天道?我們所行的竟都是錯的了?"小嫣搖頭道:"聖人以為自然無為是天道。作為帝王或一方之主而看,無為而尊當是天道。而在我們這些江湖之人看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方是我們當行的天道。"葉驚鷗沉默良久,道:"我無法說你說的不對。我會好好考慮姑娘的金玉良言。"小嫣笑了笑道:"那現在呢?"葉驚鷗又沉默良久,問道:"姑娘絕非普通之人,可否將來歷見告?"小嫣又笑了笑,那絕代麗容,將那滿天月光,千樹海棠,映得煜煜生輝。她道:"如果我不是普通之人,公子竟不能猜透我的來歷麼?"葉驚鷗靜靜盯著她,盯著她的眼睛,目光柔和,卻隱有凌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