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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剪看不真遞信人面貌,也便有了解釋。圓月谷的幻月輕功,施展起來,本就朦朧如月下輕雲,廣寒宮主使來,自當更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那月夜海棠下徘徊的精靈。
那如春花嬌艷無疇的仙子。
那任性而寂寞的廣寒宮主。
失蹤四年,傷情四年,牽掛四年。
終於又出現了。
雲英眼中一熱,已有淚花湧出。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悲傷。
雙明鏡"唔"了一聲道:"好。再加上圓月谷的廣寒宮主,我們的勢力也不弱。便是刀神門真有不良企圖,也不必怕他了。現在再要有個精通陣法的異人就好了。"武中天笑道:"精通陣法的異人,我身邊這位段姑娘可以算一個。"眾人早注意到了武中天身畔的紅衣女子,見她目注武中天,眉宇間的瀟灑里分明暗蘊著溫柔情誼,正猜疑她是不是武中天紅顏知己,只因事情緊急,不及細問,此時聽武中天盛讚,大是訝異。
梁小飛眼睛卻亮了:"你是,段飛紅段姑姑!段姑姑好漂亮哦。"紅衣女子微笑道:"小子的嘴真是甜,多半也是你師父教的吧!我師姐好?"梁小飛笑道:"師娘很好。常提起段姑姑來哩。說當年天正教匆匆解散,師父帶了她隱居,段姑姑卻不肯和她一起走,不知後來到哪裡落腳去了。還叫我行走江湖之時多多留意哩!"紅衣女子正是水明的師妹,當年天坎堂的副堂主段飛紅。她不屑道:"我師姐什麼都好,就是對齊若飛太痴了一點。我也只要齊若飛對她好,不嫌棄她是個盲人,便放心了。她既找著了她的幸福生活,拉扯上我幹什麼?"眾人知道了段飛紅身份,略覺放心。水明既精於布陣之術,她的師妹自也差不到哪裡去。只是奇怪當年的天坎堂副堂主,怎會和丐幫幫主糾纏在一起。
--但連北極舒望星都可以愛上羅剎魔女,段飛紅又為什麼不可以愛上武中天呢?
料想武中天既敢將她引來參與此事,必對她極具信心,遂計議救人之事。
段飛紅道:"如要救人,最好是晚上。這裡不知怎的,怨靈極多,怨氣也重,似乎都是橫死之魂,被人特地引來一般。圓月谷與天水宮主修並非靈道,想來不會是用來對付咱們的。既不是對付咱們的,多半是與刀神門過不去的了。晚上怨靈威力大增,如若我們與刀神門動起手來,那些怨靈多半會藉機去傷刀神門之人,與我們大有好處。"小晴奇道:"我只覺出有冤魂在夜間走動而已,姐姐似乎連冤魂的動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也太神了吧。"段飛紅道:"我主修習的本不是武功,而是靈術,與那些靈異之物,自是有溝通之法。便是那樣的鬼魂,我也可以召出個三五十個來,姑娘可想見見?"小晴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只幫忙破陣便是。"不知怎的,她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看不見的陰影,摸不住的仇恨,觸不著的敵人,原來才是最恐怖的。
梁小飛卻有些失神道:"不知那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女,圓月谷的廣寒仙子,是怎生模樣?既是有心救方大哥,為何不出面和我們相見啊?"小晴歪著腦袋想了想,愁道:"岩哥哥和我姐姐間,好像有過什麼事哦。我恍惚聽人家說,姐姐負氣那麼久不回家,就是因為我那個叔叔和岩哥哥的緣故。"武中天等深知其中情由,暗自嘆息。
雲英更是難過,悄然低下頭,眸光幽然,卻不肯露出傷情來。
如果方岩在這裡,聽到了小嫣的消息,他會怎麼做?
瘋了般找她?還是恨她?還是故做不知,繼續冷淡她?
可不管怎樣,都瞞不住一個事實。
他還愛著她。
一如當年在振遠鏢局愛著那嬌媚的藍狐。
風在吹。
瓊花悠悠搖擺著,風華正茂,素潔如雲。
雲亦是憂鬱的,如美麗的少婦,無望地守侯著遠處的歸帆,凝眸含情,望穿秋水。
望穿秋水,亦不見伊人。
深深寂寞,淺淺憂傷,和明明滅滅的記憶,孤孤單單的身影。
微紅的夕陽,淡淡投在竹林邊那淡淡的人影身上。
嬌纖的身影依舊,那任性美麗的少女,依舊的風華絕代,卻掩不住背影之中的那絲孤淒;那曾蝶翼般撲閃的熱烈雙睫,依舊如蝶翼般俏麗,但投下眼眸的蝶影,似秋樹搖曳下的深潭,若有若無,牽繫著一份疼痛,來自心底的疼痛和憂傷。
那個自稱自己是藍狐的小姑娘,那個有著甜甜笑容的小姑娘,那個自負自尊目中無人的小姑娘,有了一雙浸透了悲傷的黑瞳,正向漸漸籠罩入黑暗的迷心困仙陣凝望。
岩哥哥,岩哥哥,我在叫你,你聽見了麼?
岩哥哥,岩哥哥,我一直想你,你知道麼?
迷心,困仙。
我早已迷失,早已被困。
又可以相見了,可我該怎樣面對你?
你還和以前一般,只投給我一個陌生眼神,冷淡背影麼?
竹林茂密,深綠得近乎蒼翠。
蒼翠得不像春天。
詭秘,卻透著悲傷。
那浮浮沉沉的悲傷,就如方岩的心。
又如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的心。
岩哥哥,我來了。
張開雙臂,少女如飛鳥般投入林中。
第五十四章 醉夢方岩依舊在林中,凝心而坐。
劍置膝上,手覆劍上,而目光亦始終投在手上。
那雙手,竟失去控制一般,只想去拔劍,沖向前,殺敵。
誰也看不到方岩低垂的眼帘下澎湃如cháo的爭鬥。
天人之斗。
人世本為虛幻,譬如朝露,嫵媚風流之後,即是壽終正寢之際。
心亦虛幻,才能為外物所迷。
方岩默念著:"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淨,亦不言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若言看淨,人性本淨。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性淨。不見自性本淨,起心看淨,卻生淨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看卻是妄也。"因北極曾研習佛道之法,方岩亦曾讀些經書,卻從未想過六祖壇經竟會在此時與凝月神功中的靈力配合,起到靜心凝氣之用。
一切虛幻,不必強求,不必強看,不必強留,不必強斗。
心亦不著意,從何迷心?
但心不著意,如何破陣?
忍不住心又浮躁。
而幻影又現。
竹林,白石,落葉,和漸漸漂入黑暗的天空,在天地之間晃動。
素青袍子的天樞宮主,苦練多年武學,竟只能在這裡與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幻境僵持。
有嗖嗖的涼意正襲向身來,伴隨著若有若無的螢光。
是幻影吧?
但那道涼意飄過自己時,竟欲把身體裡某種看不見卻感覺得出的東西生生抽離自己。
勾魂?
方岩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驟地提起靈力,猛地一掙,終於掙脫那道涼意,而背脊之上分明已滲出大片冷汗來。
不過眨眼的工夫,竟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心頭那瘋狂的壓力,似在瞬間爆發,方岩再忍不住,長嘯一聲,劍在手,氣貫胸,數載相思,幾年恨痛,化為漫漫鬱氣,噴礴而出。
天地之間,有無數幽幽怨靈,把那離愁別恨的怨怒之氣,盡引一處。
如黑雲壓頂,那怒嘯的戾氣,風捲雲涌,直奔竹林中。
恨不盡,淚不盡,迢迢萬里,相思何處?
不盡離索不盡恨,恨極天地俱離魂。
我心即天心,我恨即天恨。
離恨天!
方岩引發了離恨天,應對他無法可解的迷心困仙陣。
迷心困仙陣,並不以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為基礎,它注重的是迷心,是在陣中吸蓄大量天地之氣--或是靈氣,或是魔氣,總之是可以引出被困之人心魔的戾氣。困仙之意,就是以仙之靈力,亦難免被困其中之意。
而離恨天,這天下第一等的絕學,和迷心困仙陣一樣,並不以尋常內力為根基,注重的是以一己之力,引發天地之間的靈氣,它的威力來源,亦是天地之氣。
同樣根基不凡的陣法和劍法相擊,後果會怎樣?
方岩想不出,也來不及想。
隨手而出應心而走的離恨天,完全是心智為陣勢所亂而發,誰知會怎樣?
劍勢既出,方岩陣陣眩暈,只覺竹林中如有無數道閃電飛過,那黑暗中的竹林,居然在電光里閃爍著慘白的光芒,寒磣磣地如野獸的獠牙。又似有無數看不到的怨靈遊走,不知是笑,還是哭。
無數電光閃後,林中並未歸於沉寂,反是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幽靈更是蠢蠢欲動,連未曾修過靈術的方岩都能越來越清晰地聽到了怨靈的吼叫。
名震天下的離恨天,在迷心困仙陣里所起的作用,竟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一般,助長了陣勢之威!
方岩已經汗濕重衣。他有些眼花繚亂,父親,北極,小嫣,乾坤雙魔,天地三絕,交替在眼前幻著。
幻景,他的理智知道是幻景,可是,他該怎麼去應對那亦真亦假的親人,愛人,和敵人?
小嫣又出現了,一身淡紫的衣衫,驚惶地看著他:"岩哥哥,岩哥哥,不要用離恨天!這陣法本是借天地戾氣所施,離恨天之威,會為迷心困仙陣為引,借為己用,增加陣法威勢!"小嫣靠近他,焦急地去拉他。
方岩煩躁地一劍揮去,道:"不要過來!"小嫣怔住,一雙潭樣深幽的眸子有些迷茫,伴著無可言喻的痛苦。
"岩哥哥!我是小嫣!"小嫣清晰地說著,用她溫暖的手,輕輕握住了方岩。
方岩竟不能拒絕。他眼看著幻覺中的小嫣,用她的手,將絲絲暖意,侵入自己的肌膚,小嫣那明如星子的眸,沉寂如谷底深潭,凝玉般的皮膚,蘊藉著不見陽光的蒼白,花瓣般的紅唇,輕抿著說不出的傷痛和蒼涼,熟悉的淡淡微香,流散著扯不清的牽掛和寂寞。
依舊絕世,依舊傾城,依舊風華無雙,卻多了一份疏離,仿佛那遺世獨立的佳人,清冷地立於月光之上,遙遙相望,寂寞傷懷。
方岩目光漸漸柔和,將那少女慢慢擁入懷中。少女在掙扎,帶著隱約的泣聲。
方岩不放手,擁得更緊,少女掙不開去,也不再掙扎了,反而一把抱住他,克制不住般失聲痛哭。
她的軀體好軟好軟,而且溫暖纏綿。
是幻覺麼?即便是幻覺也好。
我只要這一刻的溫暖,這一刻的相依,這一刻的快樂。
只為那幾年強抑的相思,已經入骨,鐫在靈魂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