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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分明塵寰身如夢南宮踏雪住了手,斂了笑容,道:"她才醒過來,不能讓她想得太多,否則精神壓力太大,加上魂魄不全,可能會被逼瘋的。"方岩呆呆望著小嫣平靜的睡容,喃喃道:"可是,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因為她所缺的一魂,是天魂,她所缺的一魄,是靈慧魄。"舒望星緩緩踏了進來,神色已恢復了從容淡定,絲毫不見方才提到小蝶後的失態。他解釋道:"天魂地魂與命魂本是相成相依的,失了天魂,三魂失去平衡,從此更易為邪物所侵;而天沖魄和靈慧魄,主思想和智慧,二者俱無的,便是全然的白痴,而缺了其中之一的,必然不再具備許多原本該具備的思想,包括以前的部分記憶,以及部分武功和才能。"他凝眸看著方岩,道:"也就是說,從此小嫣不但失去了許多以前的記憶,也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聰慧,那般身手敏捷,那般武藝卓絕,甚至還會顯得比較笨。小岩,你會介意麼?"方岩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握住舒望星的手,目光灼亮得出奇。他道:"不能讓小嫣這麼魂魄不全下去。不然,她今生今世雖有我的照顧,可若是魂魄不全地重新投胎來世,又有誰來呵護於她?"舒望星眸中閃過一絲震撼,旋即笑道:"來世,何必問來世?連前世今生,我們都說不清能執誰的手到老到死,何必再問來世?"他大笑,笑到眼淚都湧出來,才將手從方岩的掌握中抽出,繼續大笑著走出雪白簾幃。
他的手指很冰,涼涼的寒意如同秀樂長真天無處不在的雪花一般,悄無聲息地凝在方岩手上,竟讓方岩打了個寒噤。
"誰也說不清,只要今世就好?"方岩眷戀地在小嫣面龐凝視,喃喃念著。
而朧月窟中,漸傳來舒望星抑揚的歌聲傳來:
"莫道來生來世夢,且看今生今世劫。
說錯,誰錯?
無非一場空悲切!
說對,誰對?
不過偶然春夢醉!
把酒迎風,且看繁華落盡,化一川紙錢灰飛!"那歌聲宛轉低回,看似開朗自敘中,分明是愁腸百結;而愁腸百結中泛著的沉鬱悲愴,有著分明的看破塵世,簡直接近滄桑了。
論年紀,舒望星不過比方岩大了七歲,所以初見之時,雖應允教方岩武功,卻不肯讓方岩拜自己為師;但此時舒望星歌調中的滄桑,宛然已是垂暮年華,竟讓方岩又湧上層層不祥般的悲哀來。
不談來生夢,且看今世劫。只不知舒望星的今世劫,到底是誰。
謝飛蝶?南宮踏雪?小嫣?
南宮踏雪聽著那歌聲,眼中又有淚光浮動,卻不肯讓人瞧出,只用塊手絹將臉略略一拭,方又微笑道:"小岩,我出去瞧瞧雲姑娘和那位葉公子怎麼樣了,你愛在這裡陪著小嫣,就陪著吧,不過兩三個時辰內,只怕她是醒不了的。"她不待方岩回答,已踏步向外行去,綽約的背影之中,居然有著和舒望星一般的蕭索無奈。
"小嫣!"方岩再次輕撫小嫣的面龐,心中漸漸寧妥。畢竟活過來了,不是嗎?就是要為來世操心,也可以在未來的日子裡好好安排。畢竟,他們還年輕,他們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很長……方岩並沒有在小嫣身畔久呆。畢竟朧月窟作為秀樂長真天的禁地,必是最安全的所在,大敵已去,根本沒必要再去為小嫣的安全操心。心神既定,想起重傷的葉驚鷗和雲英,也提步往窟外走去。
走到第一重窟室時,方岩瞧見舒望星正安靜盤坐在石榻之上調息,身周有厚厚銀光流動,如一層水銀瀲灩空中,更比當年那層護體靈氣華美濃郁,顯然進境極快,心中不由又是酸澀。如果他當真經脈全斷,重傷在身,不回去找謝飛蝶和元兒倒也罷了,可從他元神離體對敵的情形來看,他的武學,或者說,那糾結了武學的術法,比起當年的能耐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有什麼理由,避居於世,停妻再娶?
料他此時必在設法恢復自己功力或洞天外結界,當下也不去相擾,默默沿那發著暗光的石洞向外走去。
這時,他又見到了那些壁畫。
那些叫他眼熟到震撼的山水壁畫。
山水如工筆細描,幾乎感覺得出那水流的質感,人物亦是傳神,神情或沉凝,或憂鬱,或嬌婉,無不栩栩如生。但方岩一眼看去時,並沒有被畫本身的高超水準驚住,卻只是驚覺,那一山一水,一人一物,都似曾相識,他甚至能知道,那道繞過山峽沿著斜坡一路蜿蜒而來的小溪,再轉過一道彎,能匯入一條寬闊大江。
那片斜坡上,座落幾間簡樸茅屋,和一座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則是極大的熔爐,不知是不是巧合,熔爐處的岩石所發光芒格外強烈,乍看上去,熔爐中竟似跳動著橙金的火焰一般。熔爐旁,一少年沉思著托腮凝坐,又有一少女垂頭立於他的身畔,有神傷之色。少年是漢家裝束,而少女卻是苗家衣裙,發間和頸脖之中,垂了許多細碎的銀片串和彩線流蘇。
方岩從未去過南疆,更不曾見過甚麼苗家女子,可此時那種怪異的熟悉感越來越強烈,心跳劇烈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又說不出這些人,這些地方,究竟與自己曾有過什麼瓜葛。
他忽然跳起來,衝到前方,從第一幅畫開始,細細看來。
第一幅,背景闊大雄奇,有些像中原的華山,而畫前一對背負寶劍的青年男女,衣帶當風,瀟灑出塵,一同眺視山水,同樣秀雅的面容之上,洋溢著一般的祥和快樂,只不過男子多了幾分優雅淡定,女子卻多幾分曠達不羈。
第二幅,墨雲籠罩下,一座荒山詭異兀立,山形如臥龍,有山洞幽深如龍的巨口,森森白齒獰露,殺氣席捲天地。那青年男子臥於山洞之外,如受重傷;手中有劍,劍已斷。
第三幅,青年男子卻與那苗家少女一起,跋涉於山林之間,少女左手托一物,色澤純白;右手遙指某處飛崖,隱見青氣蒸騰,更不知藏著什麼異物。此畫中叢林森茂,卻是南疆景象。
第四幅,便是方岩之前看到的那幅。但再次見到時,方岩突然便認出,那熔爐,並非普通熔爐,而是一座鑄劍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認識了鑄劍爐,但他用手指從那鑄劍爐上撫過時,有種親切感油然而生。他甚至知道,鑄劍爐的邊緣,盤旋著雲霧龍紋,周身則是纏枝相連的寶相花紋。
第五幅,鑄劍爐依舊在,裊煙如絲,爐頂二劍虛懸,一雪白,一蒼青,蒙在層層煙霧之中,看不真切形狀。那鑄劍的少年和苗家女子俱不見了,只那青年男子獨立爐邊,淒楚悲慟。
第六幅,分明耀眼的冰天雪地,天空卻是黯淡的蒼涼。琉璃樣的冰層之中,青年男子立於一石棺之前,神色平靜淡然。水晶棺中,是第一幅畫中那女子,竟是死了,卻瞑目如安睡。男子身畔,兩劍並立,一白一青,此幅畫得很清晰,形制恰如真劍大小,說不出的眼熟。方岩定睛看那雙劍,心跳驀地漏了一拍,飛快取下背上蒼玉劍,將劍連同劍鞘嵌入那蒼青劍的凹下部分。
紋絲不差!
這畫上畫的,竟然是蒼玉劍!
那麼,另一柄雪白的寶劍,定然是北極的成名兵器雪玉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畫的畫?畫裡想傳遞的,又是什麼樣的故事?
方岩心擂如鼓,手心沁出層層的汗水來,呆呆看了那壁畫,舉著嵌入畫中的寶劍,整個身子都似麻木了般動彈不得。
肩膀忽然被輕輕一拍,方岩手一顫,寶劍差點掉落下來,而額上已緊張地泛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回頭看時,卻是舒望星立於自己身後,關切看著自己。
方岩握緊寶劍,指著壁畫,吃吃道:"師父,這,這畫是您畫的麼?"但他似乎已知道,舒望星的答案,不會肯定。泛著白光的石壁雖是乾淨光潔如新,但那線條已泛著灰褚色,不知已刻畫了幾許年了。何況,此畫風格曠闊雄奇,亦與舒望星一貫的飄逸清新畫風大不相同。
舒望星搖了搖頭,沉默片刻,才指著畫中的寂寥天空和冰天雪地,答道:"這裡,我去過。它是從極之淵。十五年前,谷主派我到那裡去尋一位修真異人,我沒有找到,卻發現了一處墓穴。""墓穴?"方岩指著那厚厚冰層下的水晶棺,抑住自己的激動,問道:"就是這裡麼?"舒望星點頭道:"對,就是這裡。當時我是和雙明鐺一起去的。那裡地處偏僻,又極冷,人跡罕至,風景卻好。我們沒有找到想找的人,就在那裡多耽擱兩天,四處遊玩,結果就發現了冰層下的墓室。"方岩隱約記得月神提過,舒望星是在從極之淵得到了雪玉和蒼玉二劍,道:"師父便是在那裡得到了雙劍?也見到了這個女子的水晶棺?"舒望星唇角掠過飄緲的苦笑,澀然道:"不只這女子的水晶棺,還有那男子的水晶棺。"他迎著方岩的詫異目光,答道:"那裡氣溫極低,雖然隔了很多年,可二人的容貌俱如生時。我細察過二人屍身,女子是服毒而死,男子則是病死。那男子應是修真劍客,按理不會輕易得病,當時我就詫異。"他又去細瞧那棺中女子的面容,目光漸次溫柔,許久才道:"後來來到這裡,聽姜先生講起前世因,今世果,我才知道,他是死於相思。"方岩亦是黯然,但他又聽到了舒望星提及"姜先生",不由問道:"姜先生,是誰?什麼又是前世因,今世果?"舒望星徐徐在幾幅畫前徘徊,修長的手指在畫中人的形容輪廓上一一滑過,尤其面對那女子時,眸子更是泛出如水亮澤,溫柔而憂傷。他的步履凝滯,踏到地上卻盡力輕緩,雪白的袍角隨風微漾,亦是寂寂無聲,似怕驚動了畫中人久已沉默的英魂。
"姜先生,是秀樂長真天的人,亦是我的救命恩人。"舒望星的輕輕嘆息,盪於空中,幽幽如梅花的暗香浮動。"至於前世因,這畫中,不都有麼?"方岩心頭突突直跳,忽然脫口道:"那,那青年男子,便是師父你的前世?"方岩思緒凌亂如麻,眼睛在畫中諸人面容之上轉來轉去,艱難道:"那麼,這其中,是不是還有我?我又是誰?"他的目光慢慢凝在鑄劍爐旁的少年身上,凌亂的思緒忽然飄緲起來,霎時變得空白如未經塗抹的紙。他小心翼翼地問:"我,後來又去了哪裡?"舒望星默默看著眼前分明已經成熟起來的青年,又露出十年前初見時孩子般的稚氣來,不由伸出手去,撫摸他漆黑濃密的長髮,和輪廓漸漸剛毅面龐,柔聲道:"姜先生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我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確有實事,還僅僅是,一個口口相傳的傳說。這些畫,就是他根據那個故事畫的。"舒望星的手依然很涼,但方岩心頭已漸漸溫暖而濕潤起來。他低低道:"大哥,我想聽。"自與舒望星再次相逢,他一直以師父相稱,客氣之中,已含了些說不出的疏遠怨懟之意,卻是不滿他避居於此,不與妻兒相認,甚至不肯報聲平安。如果早知他沒事,小嫣早該回到圓月谷了吧,又怎會落得喪魂失魄?而謝飛蝶,又怎會至今混跡於極樂殿,上天入地尋找於他?此時見舒望星真情流露,心下才漸漸柔軟下來,生出如少年時那般的依依之情來,不覺又呼起大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