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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青年也笑了,眼中卻有了一絲惆悵。
依然的白衣飄逸。
依然的溫暖笑容。
依然的落寞傷懷。
北極公子舒望星,那麼多年,天上地下,你居然還不曾找到自己的快樂麼?
小嫣的茫然的眼中,卻閃過了靈光。
似曾相識的落拓。
似曾相識的布衣。
似曾相識的高歌。
布衣之交!
當年,舒望星曾將她抱於膝上,跟她講他在江湖上的際遇。講他遇到過很多人,很多在谷里想也想不出的異人異事。
在外人眼裡,圓月谷之人,方才是真正的異人,可在當年十七八歲的北極眼中看來,外面的人,卻更是奇異。
不僅奇異,更有情,有情味,有情絲,有情趣。
他交了一大幫朋友,有做官的,有經商的,更有屠狗賣肉的,沿街乞討的。
那時他還未成名,朋友叫他小舒。
小舒最好的幾個朋友分別叫小武、小鍾、小齊、小顧。
小武是個要飯的,酒量極佳。小舒跟他鬥了幾回酒,喝到最後把外袍抵了酒錢。
小鍾出身官宦之家,卻從家裡逃了出來,在市井之間幫一個屠夫賣肉。
小齊是個賭徒,賭品極好。自稱天下第一賭,卻常常連褲子都輸給小舒。當然小舒不要,小舒只愛穿白衣,怎會要小齊的破爛的灰布褲子?
小顧是個白面書生,比小舒還俊俏白嫩,一直說要去趕考,卻始終沒去成,整日和幾人在市井之間鬼混。
後來小顧給拆穿是個姑娘,臉一紅,溜了。
再見她時,幾個少年才驚覺,小顧竟是個絕色的美人,而且在江湖之間已有了名號,叫做飄緲仙子。除了與他們相處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行蹤飄緲如謎。
小武很悵然,跟隨他的老乞丐師父離去了。到小舒對敵宇文天傷時才知道,他的老乞丐師父,居然是丐幫的首座護法,宇文天傷除到丐幫幫主後,他的師父便成了丐幫幫主,再後來,小武也成了丐幫護法,其實已內定為少幫主了。
更想不到的是小鍾居然是個什麼王的兒子,最後他父親穿著兗龍袍把他從市集上迎了回去,走的時候,小鍾卻淚眼婆娑,看呆了滿市集的閒人。
只有小齊還是小齊,除了賭錢唱歌再無別事,當五個好友走得只剩他和小舒時,才聽得他嘆氣,問小舒,會不會也要走了?
小舒不答。
第二天,圓月谷主月神的親筆手書到,要他立刻回谷,不得再在市井之間鬼混。
小齊笑彎了腰,說自己前世修來的福,幾個朋友居然個個了不得。
不過小舒知道小齊也了不得。小齊的劍法遠比他的賭術好多了,他的劍,是鑄劍堂留下的最好的劍……一別多年……小嫣面容上有了微笑。如果叔叔再和以前這些朋友相聚,不知會是怎樣的局面?
一別多年!
舒望星挑亮燈芯,惆悵,卻也有了一絲溫暖的微笑。
窗欞上映出一個健壯的身影。
有熟悉的聲音笑歌:
"留不住,少年去。
男兒事業無憑據。
記當年、擊築悲歌,酒酣箕踞。
腰下光芒三尺劍,時解挑燈夜語;更忍對燈花彈淚?"舒望星又笑。
他的朋友看來過得和以前一般的快樂,一般的曠達,一般的善解人意。
小齊在外笑道:"不開門麼?你又在怕什麼?莫不是你哥哥又要抓了你回去?"舒望星嘆道:"你既知道,何必多問?"小齊又笑,道:"便是派的那個小女孩子來的麼?好生漂亮!定親了麼?"舒望星道:"我的侄女,你也有興趣麼?先叫聲叔叔來聽聽!"小齊啞然失笑道:"你越混越回去了。你別告訴我,你武功是被你這小侄女制住的!"舒望星嘆道:"我自己也從不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我原想,便是被捉回去,多半也是被我們谷主捉回去。"在圓月谷中,同為劍尊之子,他的地位和武功,原是僅次於月神的。
小齊沉默片刻,道:"要我幫忙麼?"舒望星微笑道:"不用。我白天不與你相認,便是怕你無故卷到我的家事中來。"小齊道:"僅是家事麼?"舒望星嘆道:"你認為我現在還有心情去牽扯江湖中事麼?"小齊點頭道:"你借死遁身,一去五年,一個朋友也不曾聯絡,想來早就決定遠離江湖是非之地了。"舒望星黯然道:"五年來我一直想著,這般絕蹤而去,於自己的兒女私情,固是得償所願,可卻苦了那許多牽掛我的朋友和親人了。"小齊笑道:"那倒不至於。你知道我是會些相術的,雖然不入流,但大的方向還能算計個八九不離十,我看準你不至那般短命。四年前見到小鍾,他素來最敬重你,也一點不相信你會死,認定你是躲起來了。三年前我又見到小武,他認為你有時候性情會偏激些,但有那謝大小姐在,估計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小顧卻一直沒見,也不知躲哪去修行了。"舒望星笑道:"你那相術靈麼?怎麼不算算自己什麼時候發財?"小齊搖頭道:"千金散盡還復來,我註定得這麼過一世啦!你看我貴人碰了不少,外快也常有,卻從無積蓄,便知我的命了。"舒望星道:"只要你肯戒了賭,離發財大概便不遠了。"小齊道:"你若肯忘了謝飛蝶,我便可戒了賭。"舒望星大笑,搖搖頭,道:"看來每人命里都有一個魔星,逃也逃不掉的。"小齊不可能戒得了賭,舒望星也不可能舍下謝飛蝶。這便是他們的命。既是命中注定,聰明的,就只得認命了。
小齊微笑道:"真的不要我幫忙麼?你該知道解你身上禁制的法門吧!"舒望星將燈芯挑了一挑,道:"知道。破這禁制的法子也簡單,只是這人的凝月神功的功力必須比我更高。"小齊怔了怔道:"可那小丫頭的功力比起你來只怕還差得遠。"舒望星道:"這與下禁制的人功力深淺無關,但解禁制的人功力必須超過受禁之人,否則解禁制時,受禁之人功力如決堤之水湧出,必定重創解禁之人,甚至可能使兩者一同喪命。"小齊嘆道:"那可難了。當今江湖,只怕只有你大哥可以替你解禁了。"舒望星也嘆息道:"所以我只有回谷去了。"小齊沉默片刻,道:"那我真的不便與你相見了。月神看來並不喜歡我,我不去觸怒他了。"窗外再無聲息。
舒望星抬頭,映在窗上的影子已然消失了。
他推開了窗,望向窗外朦朦樹影,在那黯淡月光下微晃。
風不大,但寒氣凜冽,透過他單薄的白衫,直侵入身體,連心似乎都凍得哆索起來。
不知從哪裡,傳來輕輕一聲嘆息,有些不屑,又有些無奈。
舒望星猛地僵住了,許久,發白的唇邊終於露出一絲溫柔微笑。
第二十二章 修羅陣次日清晨,眾人下得樓來,賭局早就散了,昨日那做莊的少年和小齊等也都不見,料想勞碌了一夜,也該睡覺去了。店小二懶懶地收拾著桌椅,直到見到小嫣等人出來,才打起了精神,陪笑前來招呼。
她到之時,方岩已經在桌前坐定了,面色雖是蒼白,目光卻清明許多,看來已經退燒了。二人相見之際,方岩低下了頭,略覺尷尬,小嫣卻落落大方,不見絲毫異樣。見舒望星猶未出來,正要叫人去請,忽聽得身畔侍女低低地驚呼一聲,倒似十分驚喜一般。
她一回頭,只見舒望星穿了一身新衣,披了件雪白的貂裘,已經來到桌前。不但穿著新衣,連神情都似溫和許多,眸光清亮,絲毫不見原先的微醺之意,更顯得氣度沉靜清逸,溫文爾雅。
小嫣笑道:"叔叔早啊,秋姨給叔叔備的衣衫,真是合身呢。"秋姨詫道:"這,這衣衫,不是我們準備的。"小嫣怔了怔,舒望星卻恍如未聞,斯斯文文吃著早餐。
小嫣眼中閃過怒意,道:"是她,是不是?昨晚她來過這裡了是不是?"舒望星微微笑了一下,道:"不可以麼?"小嫣一摔筷子,道:"我飽了,在車上等你們,快些就來!"片刻之後,舒望星、方岩等也已坐到車上了,小嫣別過臉去,跳上自己的紫騮馬,道:"我們得快些趕路,如果那,那女人都能趕上我們,天正教自然也能趕上!給他們截住可便糟了!"方岩與前日一般,不敢做到椅上,正欲在地板上坐下,忽然一隻手伸向自己,將自己拉到了身畔坐下。
方岩抬頭望向他。
只聽得舒望星嘆道:"我原以為你病了,小嫣必會舍了你趕路,不至讓你卷到我們圓月谷的是是非非之中,想不到這丫頭居然會為你冒險住下來。早知如此,當日我便該及時為你診治才是。"方岩的眼睛濕潤了。
他原以為,大哥心裡,多少是恨他的,所以才眼看他精神越來越不濟,卻絲毫不加理會。
而小嫣呢,無數的美麗謊言背後,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真情?
舒望星將手搭在方岩脈上,聽了片刻道:"脈象倒是穩了,外傷大概用了我們圓月谷的藥吧,只要再休息兩天便沒事了,可內傷還未復原。不如我教你凝月神功吧,小蝶昨晚送了好些我的東西來,裡面頗有幾樣固元補氣的藥,二者相輔,好得會更快。"方岩遲疑了一下,道:"凝月神功,不是圓月谷的不傳之秘麼?"舒望星微笑道:"你前日不是已自承是圓月谷的人了麼?莫不是認為我做不了你師父?"方岩忙道:"我素來只怕會丟大哥的臉。"舒望星嘆道:"其實怪我一直沒好好教過你武功,不然以你的資質,今日的成就,應該不會在小嫣之下。"方岩低下頭道:"大哥數次救我,又費心傳我武功,我卻……卻懷了私心,暴露了大哥的行蹤。"他這次生病,固是因為受傷太重,可更多卻為被小嫣所騙,害了舒望星。
舒望星心下也明白,苦笑道:"豈能怪你呢?連我自己都上了這丫頭的當。只不過……"他沉吟道:"小嫣如此任性,只怕早晚會出事。你既已決定入圓月谷,我便好好教你圓月谷的武學,以後才能制住她,保護她。"方岩茫然道:"制住她?保護她?"舒望星笑了笑,道:"如果我們到了圓月谷,你便告訴別人,你是我的弟子吧。沒人時,你還只管叫我大哥。"方岩猛地會過意來,舒望星何等人物,自己與小嫣攜手並戰天正教,對她捨命相護,他怎會看不出些眉目來?小嫣為他不惜冒險在路上耽擱,顯然也非無情。但以方岩鏢師身份,圓月谷的大小姐實在是高攀不起;可如果是舒望星的弟子,作為北極的弟子,即便是圓月谷之中,身份也必是相當尊貴的。讓方岩沒人時才叫他大哥,顯然也是為輩份考慮。如果叫舒望星大哥,小嫣豈不也得叫他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