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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葉驚鷗呆呆看了片刻南宮踏雪的身影,忽然衝上前去,道:"夫人,可否請此間主人出來見一見小嫣?便是治不得,他也可能有法子延長一下小嫣的生命!她,她已等不及我們再到別處找人醫治了!"南宮踏雪充耳不聞,只是牽著女兒向著走著。
葉驚鷗胸部起伏得厲害,一咬牙,"丁"地一聲,金情劍出鞘,道:"夫人如不能應允,休怪在下得罪了!"第六十三章故人五年前的南宮踏雪,自然絕不是葉驚鷗對手。但此刻她見葉驚鷗動手,居然並無慌亂之意,腳踩罡步,右手已多出柄寶劍,幽然一划,已將葉驚鷗劍勢封住,眉宇之間,卻多了絲傷感憤怒:"你敢硬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老焦已趕上前去,急急拉住葉驚鷗的手,叫道:"使不得,使不得!驚動了主人,可不是好玩的!"雲英亦走過去,拉了拉葉驚鷗衣袖。這般請出主人,只怕主人會當場翻臉,更別說出手救人了。葉驚鷗素來機智,自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可嘆此時亦亂了方寸,全來不見了原先的謀略了。
方岩自語道:"罷罷罷,也不必為難人家。既然救不得,橫豎,橫豎我不會讓小嫣一個人走。我一直陪著她便是。"他反手撫摩著小嫣的軀體,不勝眷戀,卻已無了悲哀之色。
"岩哥哥!"雲英心痛如絞,怔在當地呆呆流淚。
葉驚鷗慢慢垂下寶劍,沮喪望著小嫣,優雅的眸子裡,全然沒了神采,卻沒對方岩分明的求死之意表示意見。
倒是南宮踏雪,慢慢收回寶劍,濃重的憐惜撲閃在沾了水滴的睫毛上,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正一時沉默間,忽然有女子喚道:"夫人!"南宮踏雪看向匆匆奔來的女子,淡然道:"春糙,什麼事慌慌張張?"那奔來的女子顯然是名侍女,工夫並不深,雪地里一路踩了長長的腳印,走到南宮踏雪面前時還在喘息著:"夫人,主人問,是不是有他的故人來了,叫引進去呢!"南宮踏雪眸中驀地凌厲,而方岩三人面容卻煥發了神采。
故人?此間主人說,來了他的故人?
那麼說,他認識方岩或葉驚鷗?雲英素來不出大門,認識她的可能卻是微乎其微。
那這主人到底是誰?
更深的疑竇浮上來,卻掩不住幾人的狂喜。
畢竟這是一個希望,重重失望甚至絕望後的希望!
即便只是一個虛假的泡沫,此時也必然化作美麗的夢想。
不然,這下面迷茫的前路,叫他們如何支撐下去?
老焦踏上前去,欣喜又有些不安道:"夫人,這些人,多半是主人的故識啊,這位方公子,出手的招式和主人很是相像呢!"南宮踏雪眸中凌厲光芒逝去,走到近前,輕撫小嫣的長髮,幽幽長嘆一聲,眼神漸漸蒼茫迷濛。
"該來的,總是要來,不是麼?"她自語般輕輕道:"將她給交給我吧。我叫夫君試上一試,只盡人事聽天命罷了!"方岩忙不迭要將繫著小嫣緞帶解開,但他的手指顫抖,已轉作青白的顏色,一時竟慌亂得解不開來。雲英忙上前替他解了,南宮踏雪溫柔接過小嫣,小心抱在自己的懷中,輕嘆道:"老焦,你帶他們去桃源居休息吧。惜兒,我們走!"惜兒甩開侍女春糙攙向她的手,自顧拽著母親的雪白裙裾,仰起小小頭顱,稚聲問著:"娘,這個姐姐死了麼?"南宮踏雪垂下眼瞼,柔聲道:"惜兒,她病得很嚴重。我們去問問你爹爹能救她不?"惜兒眸子如兩丸黑水銀般滴溜溜轉動著,晶瑩閃亮,咧開紅嘟嘟的小嘴巴,笑道:"爹爹麼,自然能救!"南宮踏雪眸光益見柔和,卻止不住有隱隱的擔憂不安從眉梢眼角浮出。
方岩眼見得這母女二人慢慢踩過雪地,向前方走去,腳下不由向前踏出,直欲隨了他們前去,老焦忙攔到方岩面前,笑道:"方公子留步吧!既然夫人將那位姑娘帶了進去,以我們主人的好心腸,只要他能救,斷無不救之理。但前面主人修煉所在的朧月窟,卻是常人去不得的。休說外人,就是我們,也是不得踏足其中的。各位還是先隨我們到桃源居去休息休息吧!"方岩低了頭,自愧失儀,忙應了,與葉驚鷗、雲英等隨了老焦穿過梅林,往一處老梅掩映的屋子走去。
幾人一邊走時,一邊猶不斷回頭,看著南宮踏雪抱了小嫣,衣袂飄飄如雪,幾與那雪地的銀白融作一處,只有小嫣淡紫的袍角垂下,拖曳在雪地里,劃出淡淡的一道輕痕。漸漸她們的身影被梅花遮住,方岩等才收回目光,彼此相望,說不出是擔憂,還是希望。
那屋子掩在山腳一處梅叢下,卻是一排七八間房屋,房架俱是原木的本色,古樸典雅。居中那間茅檐下的門額,簡簡單單刻了"桃源"二字,用的是古篆體,筆力雄健而雅秀,悄然散著幽淡清遠的氣韻,可方岩細細瞧去,卻覺這二字有些眼熟,甚至覺得出那清淡中帶著的悠遠淡愁,分明是從主人骨子裡滲出的憂傷。
老焦樂呵呵將三人帶進其中一間屋子,笑道:"這裡少有客來,並無客房。這間房本是預備小姐長大些給她做臥室的,東西還算齊備,也整潔,你們且在這裡小坐,我再和春糙她們收拾間屋子出來。"三人看時,果然這房間布置得清雅秀潔,桌椅臥具都極簡單,絲毫不事雕飾,卻異常整潔,一塵不染。一名侍女微笑走來,送上茶水,杯盞茶壺亦是一色的白瓷,式樣簡潔明了,不見半絲紋飾。茶水顏色清淡,飄著梅香,瞧來是山間自采自製的清茶,用了梅花上的雪沖泡而成。輕啜時,入口清遠,只在舌間有抹清香絲絲蔓延開來,旋即通體俱被那清香包圍,不覺神智清明,更覺余香纏繞,回味無窮。
雲英嘆息道:"好地方!好茶水!若我能在這裡住著,千金來換我也不願離了半步呢。難怪南宮大小姐竟離了家人避在這裡,再不在江湖露面呢。"老焦只笑了一笑,跟那侍女道:"秋葉,我們去將隔壁那屋子收拾出來吧。他們的同伴傷勢不輕,怕一兩天是走不了的。"秋葉應了一聲,收拾了托盤,徑和老焦走了出去。
葉驚鷗眼見他們走了,垂下眼眸,靜靜道:"此間的主人,想必與你們相識。"雲英笑道:"為何不是與葉公子相識呢?葉公子當初名滿天下,相交之人必比我們多許多呢。"葉驚鷗淡淡一笑,品了口茶,看了一眼方岩。
方岩正在出神間,突發現雲英的眸子也凝在自己身上,恍然大悟道:"哦,我曾去過南宮府,南宮大小姐,卻是認識的。"飄緲往事,頓如流雲舒展,愛恨情仇,霎那紛涌。
"此間的主人,只怕也該是我認識的。"方岩的面容,變幻著悲喜莫測,卻終究沒有說下去。
小女孩的容貌有些熟悉。
門額的筆跡有些熟悉。
這裡清淡悠遠的雅潔更是有些熟悉。
熟悉得讓方岩有淚潸然欲下。
何況他知道南宮踏雪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秘心事。
她從十六歲時,就愛上了一個男子,為了他,她對天下所有傾慕於她的男子視若無睹。
而又那麼巧,她竟是與那個男子同時失蹤的。
所有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而更深的疑竇,卻又如海水般卷涌而來。
北極大哥,我的師父,是你麼?是你麼?
所有的熟悉和線索,都指向你。可你,又怎肯拋棄與你生死相隨的小蝶,與他人共結連理?
生要見人,死要見魂。你知道師娘那決絕到令天地為之動容的愛戀麼?
方岩突然間就哽住,然後跳了起來,沖向屋外,把雲英的焦急呼喚遠遠拋在身後,直向梅林北方那處主人修煉的朧月窟奔去。
南宮踏雪正攜了惜兒的手,滿面愛憐,輕軟細語:"惜兒,走慢些,小心摔著了。"惜兒在雪地里蹣跚行著,聽得母親吩咐,仰起小臉來,綻開笑容,燦爛無邪。她倚著母親的腿,嬌聲喚著:"惜兒走不動啦!"南宮踏雪一笑,彎下身子,已將惜兒抱在自己懷中。
不知怎的,方岩突然就想起師娘深藏的那幅畫兒。茵茵糙地,元兒放著風箏,謝飛蝶溫柔而笑,純澈如水,在北極的筆下生動如春。
一場噩夢過去,謝飛蝶失去了夫婿,元兒失去了父親,月神失去了弟弟,小嫣失去了叔叔。所有的人都在痛悔中,小心地不敢去揭開心頭那永遠的創傷。
方岩走到南宮踏雪面前,黑眸閃亮,說不出是痛是傷,更不知灼灼跳動著的究竟是冰是火。
"南宮姑娘!"方岩竭力平靜地發問,卻抑不住聲線輕微的顫抖:"在下想問,此間主人,是否姓舒?"南宮踏雪頰上溫柔笑容頓時逝去,雪白中帶著點倉皇,似在措不及防間被人看透了心事,一時彷徊無定。許久才道:"哦,此間主人久已避世,俗家姓氏,自是不足為外人道。"方岩"哦"了一聲,繼續追問道:"雖已避世,但有妻有女,只怕未曾出家吧。既未出家,怎會沒有姓氏?"惜兒卻歪起腦袋,訝然問道:"娘,爹爹不是和我一樣的姓么?爹爹說,惜兒姓舒,是舒家最美麗的寶貝女兒。"南宮踏雪和方岩的面容霎那都如漫地的雪光樣煞白。
"師父!"方岩舉步,就要往朧月窟內衝去。
"他正為小嫣治療,不可有半點分神!你敢去驚擾他?"南宮踏雪聲音不大,卻帶了顯而易見的恨怒。
而她的話語,此刻帶來的威懾力,恰如雪花撲面撞入方岩心懷,頓時神智一清。
"師父,師父!"方岩頹然跪倒在雪地里,淚水再也抑制不住,直直傾瀉下來,滴落雪地中。
"娘,娘,你怎麼啦?別哭,別哭!"惜兒突然驚慌地叫起來,方岩扭頭看時,只見她小小的手掌兒,正胡亂在南宮踏雪頰上擦拭,卻拭不去那滿眼的淚光,更拭不去那滿眼的憂傷。
"別在這裡鬧他了,回桃源居去!"南宮踏雪好容易忍了淚,低沉向方岩喝道。
方岩沒說話,只定定望住那朧月窟。雪光映照下,那洞窟黑黢黢的,幽深幽深,古井般深沉著,不見任何生命存在的氣息。但他知道,裡面至少有兩個人,北極,和小嫣。
小嫣無了知覺,難道北極也無了知覺麼?那麼妙解人意的北極,竟揣奪不出他的親人愛人失去他的痛苦麼?
他原本並不喜歡謝飛蝶,但歷了幾番生死愛戀,竟不由自主認定,只謝飛蝶,才是北極舒望星生同衾,死同穴的終生伴侶。
別妻另娶,再生嬌兒。你於心何忍,於心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