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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匣里是一組十六個瓷娃娃,都是白瓷套色的,並不珍貴,隨處可買。但這十六個娃娃形態各異,動作不一,做出種種極滑稽的姿勢,很是惹人喜愛,引人發笑。林家莊有的是金銀財寶,並不把錢財之物看在眼裡,小凡送的東西雖不值錢,卻著實是一番心意。
林夫人取了幾隻來,分給眾人看,嘆道:"你真有心,小凡。你的賀禮很好。我們收下了。你趕快走吧。"
小凡道:"我可不走。夫人收了我的賀禮,好歹也該留下我來喝杯酒呀。"
紫芸也嬌聲笑。"對呀,公子特地買了這套衣衫給我穿,還叫我為諸位起舞助興呢!"
公孫豹大笑道:"小兄弟倒也知恩圖報。好樣的。等我們今天殺了無名幫那起混蛋,豹哥哥我帶你游遍江淮名山勝水。你腿不好,豹哥哥背你。"
小凡笑道:"那就多謝豹哥哥了。不知道豹哥哥現在可不可以背我去和你們一起飲酒作樂呀?"
公孫豹還沒有回答,林夫人已斥道:"胡扯!我實在跟你說,這裡很快有一場廝殺,非常危險,你不要湊過來送條小命。況且你這身子還能喝酒?紫芸姑娘,快把你家公子帶回去,不能由他性兒鬧呢。"
紫芸望望林夫人,又瞧瞧小凡,苦著臉道:"他是主子,我是丫頭,我得聽他的呀!"
小凡淡淡笑道:"夫人,既然這兒很危險,為什麼林莊主還有那麼多朋友在這裡?"
"他們都是莊主好友,願與莊主同生死,共命運。"
小凡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道:"夫人與我大約也算是一見如故,忘年之交了。我為何不能與夫人同生死,共進退?夫人於我甚至有救命之恩,為夫人而死也無所憾呀。"
"說得好!小兄弟,值得豹哥哥與你痛飲三百杯!"公孫豹大笑著,把小凡與輪椅一起高舉過頭,托進大門去。紫芸莞爾一笑,緊隨著進去了。
林夫人大急,又要去攔,陸策伸手阻止道:"嫂夫人且慢,我看這少年言談舉止不凡,只怕不是一般的殘疾人。"
林夫人含怒道:"他當然不凡。他的病情幾乎隨時可能發作死去,能活到現在已是不凡了。可他弱得連你們一要小指頭都經不起,留他在這兒不是擺明了斷送他一條小命嗎?還是那個紫芸姑娘,唉,那麼年輕漂亮的一個女孩兒。"
林一行思索道:"你有辦法勸走他們嗎?"
林夫人一時語塞。她看得到小凡眼中的堅定。他的性格決不像他的外表那樣柔和。否則,他活不到現在。一個性情懦弱的人,不可能在那樣的病情下活得很久。
陸策笑道:"到了這地步,只好看各人的造化了。那紫芸姑娘身材容貌都沒說的,舞姿一定曼妙,我們可不能放過這機會,快去欣賞吧。"
清風也笑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如此助人為樂,連這麼個殘疾少年都捨生忘死相助,蒼天不會那麼殘忍,一定會化凶為吉的。"
四、十二門前融冷光
有了小凡和紫芸,大廳里的氣氛活躍了很多。小凡好象根本沒意識到未來可能是什麼生死大戰。紫芸更睜著天真的眼睛,宛然一個不解事的美貌少女。
這是兩個真正輕鬆無懼的人。
緊張能傳染人,輕鬆和快樂亦然。
群豪的意志出乎意料地被激發起來。因為連一個病重的殘疾少年都能如此無畏,他們這些四肢發達的人怎能不爭氣呢?
林昆挺直了腰板,跑去找了把刀掛在腰間。他發誓就是死也一定要拉兩個墊背的。但他根本不懂武功。更別提殺人了。
林夫人讓小凡緊坐自己身邊,給他斷了一回脈,才倒了一小杯黃酒給他喝,道:"你的脈搏還有弱得很,還有些亂,吃一點黃酒潤潤也就罷了。"
小凡輕嘆道:"我原想昨天好好睡一覺今天精神會好些,可還是睡不好。總想著……"
他低頭輕抿了一下嘴唇。
林夫人料想他必是思念自己的母親,心中更是憐惜,不停要問他吃什麼菜,喝什麼湯,極是經心。
林峰林嶺笑道:"娘,您待小凡弟弟這麼好,不怕我們吃醋麼?"
眾人轟然大笑。
只有公孫豹沮喪道:"我想和小凡兄弟飲三百杯呢,瞧來連三杯都不成。"
紫芸已如一團粉色輕雲,在廳中翩然起舞,曼聲歌唱。小凡以筷擊碗,發出極其悅耳的叮叮聲相和。如不是親見,很難想一根筷,兩隻碗,竟能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
只聽紫芸唱道:"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糙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一支歌了,眾人拍手叫好。
紫芸蝶一般地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凡,道:"公子,我所舞所唱,只怕太過嬌柔了一些,於今天的沖天豪氣不甚相配,公子何不一展琴藝,彈支豪放些的曲兒?"
林夫人道:"小凡這身子,可不適合勞心勞力。"
小凡笑道:"彈支曲子卻一定不妨。只怕沒有好琴。"
林家莊會彈琴的人不多,但自家大富,總會找些好琴來裝飾點綴。林昆一聽小凡說怕林家莊沒好琴,立刻跑去把林家莊最好的一把十三弦琴取了過來。
林一行見了這把琴,不禁也面有得色,這把琴是昔日好友從天下最好的弦琴製作坊--蜀中桐絲坊中選來的最好的一把。若在市面上就是花三五千兩銀子也沒處買去。
小凡接過,輕輕一撫,眼中閃過一絲興奮,道:"蜀中桐絲坊的琴?果然好呢。我曾在他們那裡定過十把琴,都不如這把。可見他們偏心,竟不給我好的。"
林夫人道:"你若喜歡,就送了你吧。"心中卻想,不知過了今日,他還有沒有機會彈呢。
陸策卻奇道:"你定那麼多琴幹什麼?"他還有一句話沒問。桐絲坊的琴,就是最不好的,市面上也要一千兩以上。是什麼樣的人家出手那樣大,一要就是十把?
紫芸笑道:"我家公子琴藝無雙,跟他學琴的人太多了,只好到桐絲坊去多定幾把來。"
林一行等微微一笑,心下卻想著,再好,難道有不平樓的蘇凡好麼?那才是真正天下無雙的琴藝。據說,許多死下蘇凡手下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也許是在最美的音樂中含笑死去,也許是在最悲慘最壓抑的琴聲中受不了自殺而死,也許什麼感覺都沒有,只聽到了一聲琴聲,就稀里糊塗地送了命。江湖人,講究的是武藝。蘇凡的琴藝,顯然已經成為武藝的一種,他自然能得到江湖人的敬重。
不過,話說回來,沒人願意聽蘇凡彈琴。無論多美妙,多動聽,聽完以後就送命是誰都不願意的。只有瘋子才會願用生命來換一曲極動聽的曲子。
那麼,就聽小凡彈琴吧,即使不如蘇凡,至少聊勝於無。
小凡略略調試了一下,笑道:"我們江湖人,理當聽些雄渾的音樂。就來一首蘇子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吧。"
陸策心中一動,道:"公子也是江湖人麼?"
小凡眼中閃過一絲傲色,那是自始至終他的臉上從不曾有過的孤傲。他一直顯得極溫和,林夫人把他當作孩子,他也很像一個溫順的孩子。但這一刻,他卻是忽然有了這種極為奇怪的神色,傲視天下的神色。這跟他的身體狀況和面容上的馴良極不般配。這絲傲色一閃而過,陸策剛剛捕捉到,就已經消逝不見。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小凡已經微笑起來,道:"我若無病,定然馳騁江湖,也做個四海為家的大俠客。"
紫芸道:"公子自幼多才多藝,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就是身體太差啦。"
小凡已肅容調弦,且彈且歌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這首曲子一向風糜,也為江湖豪傑所愛,很多人都會哼上幾句。群豪大半是粗人,不解音律,這曲子雖是聽過,竟從未想到這樣的一首曲子彈起來竟有如此氣魄。只覺那歌聲琴聲,如驚濤駭浪,氣勢磅礴,盪人心魄,令為不由豪氣萬丈,只覺天下之大,盡在自己胸懷之中,區區一個無名幫算什麼?不過是天地之間一芥塵。
心cháo澎湃之下,群豪忍不住出聲相和而歌:"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林夫人是女流之輩,雖出身江湖,卻極少涉足江湖之中,生性也和婉之極,不像群豪那般心情起伏如此,但也覺得天高地闊,心胸大展,看著面色蒼白的小凡,聽著這雄渾無比的音樂,一時大為迷惑,看面容,依然是那弱不禁風的少年,聽詞曲,竟是位充滿朝氣的俠客。孰真孰幻耶?
"砰!"一棵大樹忽然長了腳,撞破廳門,直飛向眾人。琴聲嘎然而止。林一行連發數掌,把大樹又打了出去。
小凡惱道:"這些人好不知禮。如此好聽的音樂也來打斷。必然是俗而又俗的一群蠢人。"
眾人相視苦笑。他們當然知道無名幫來了。在眾人沉浸在樂聲中的時候,他們來了。甚至已經過了大門和前院,進入了廳前花園。他們是來殺人的。殺人的人會想著聽音樂嗎?
但聽這樣的琴也許真的好處多多。面對強敵,群豪驚異地發現,自己幾乎沒什麼恐慌。
"大江東去"的餘韻仍徘徊蕩滌著心胸。天下,天下有什麼事情是可怕的?即使是死亡,也是一種不值一屑的經歷。是小凡的琴聲的作用嗎?什麼樣的琴聲,會有這樣幾乎讓人脫胎換骨的效果?但沒有人去想了。強敵在前。強敵在前!
公孫豹吸了口氣道:"小凡兄弟,你就坐這裡別動,待豹哥哥打發了那群混球再來陪你飲酒取樂!"
群豪滿懷激情,箭一般地向外衝去。
林昆跑得最慢。他不會輕功。但他的刀舉得最高。
林夫人輕輕拍了拍小凡的手,嘆了口氣,也一躍而出。身手之矯健,竟不在群豪之下。
廳中只剩紫芸和小凡了。
紫芸望了望忽然空空大廳,有些緊張道:"公子,我們怎麼辦?"
小凡摸了摸被林夫人拍過的手,微笑道:"你說呢?"
紫芸笑道:"少了我們,林家莊就沒戲唱了。"忽而又皺眉,"公子,你這身子折騰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