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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綠筱大奇,將視線從江水上轉開:“你也會不開心麼?我以為你和我大哥一樣,從來都不會不開心。”

    他怎麼就不會不開心?初到福建,那些屬下、老兵不服管的時候;海上遇敵,霧氣中難以判斷方向的時候;回到臨安,同僚間勾心鬥角的時候……

    大約唯一放鬆的,便是和她在一起,遊走在臨安街坊的花燈小鋪間——就連縱容她出現種種狀況,替她解圍的時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陳昀答非所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會啊。你才回來這麼短的時間,就又走了。”謝綠筱低頭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從來都不會陪我玩……我總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側臉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時的月色,喃喃的敘述,一個字一個字的落進陳昀的心間,叮噹作響。

    他忍不住笑:“還有呢?”

    她側頭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闖了禍,你也不會罵我。”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昀忽然覺得將她帶去廬州也不算什麼。便是在邊塞要衝的地方,駐守將領往往也會有家屬隨行,何況是去廬州城?

    這個想法就像剛才她的一縷髮絲,拂在陳昀的臉側,勾起了淡淡的癢意。可他很快的將這個念頭壓下去了,輕輕笑著說:“孩子氣。”卻不知道在說她,還是說自己。

    “你要是想出來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說。帶上畫屏再出來。不要像今日那樣,隨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樣,從馬蹄下救人,更是萬萬不可——我不是不許你路見不平、救人危難,可是但凡做事前,總要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否則便是吃力不討好。以後,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運。”

    “嗯。”

    “你大哥對你雖然嚴厲,可他是為你好。你在家中,他將你護得嚴嚴實實的;可他在朝廷里,很多事都不能隨心所欲,亦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別讓他難做。”

    “嗯。”  

    ……

    陳昀不知道自己還叮囑了她什麼,只知道那一晚,圓圓的月亮從江水的一頭,緩緩移到了中天,他才驚覺,是該送她回去了。最後他抱她上馬,馬蹄聲踢碎了一地潑落的月光。他一低頭的,她已然倚在自己胸前睡著了,露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寧靜。

    以後的日子,陳昀常常會回憶起至和十年的正月。這個寒冷的月份里,他陪著她逛臨安市的花市,而她陪著他在錢塘江邊看著cháo水漲落。她的眉眼時而肆意飛揚、時而溫婉如水,那樣青澀而不明濃淡的情誼,幾乎將自己溺斃其中。而往後,在愈來愈艱難、幾到寸步難行的日子裡,這成了支撐著他繼續往前的念想。終其一生,都不曾捨棄。

    第二日一早,謝綠筱在天未亮的時候起床,才出了房門,卻看見謝嘉明從外邊回來,一臉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見她,淡淡的說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謝綠筱吃驚,愣愣的看著他。

    “送你回來之後,四更就出城了。”他腳步不停,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這幾日你不要出門了,這年過了,便該收收心了。”  

    難得她什麼都沒有反駁,木木的便轉身回房。謝嘉明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有些憐惜起來,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難過?”

    謝綠筱因為惦記著早起要送陳昀,並不曾睡好,此刻思慮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難過,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謝嘉明頭一次不知道該對自己這個心思遲鈍的妹妹說些什麼,躊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著妹妹的背影漸漸的在迴廊盡頭消失,無聲的嘆了口氣,轉身回書房。

    小廝站在案邊研墨,發出極輕微的聲響。在這個寧靜的清晨鑽進耳中,沙沙摩挲。

    謝嘉明一晚未睡,難免有些頭疼睏倦,手中的筆便一滯,筆意輕頓,落筆就枯澀起來。

    謝嘉明將筆一擱,回想起適才將陳昀送至艮山門。

    月明星稀,眼看著摯友的身影遠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於是忍不住又喊道:“浩然。”  

    陳昀勒馬,回身道:“什麼?”跟隨著他的幾個侍衛亦緩下韁繩,一時間馬匹嘶鳴聲傳徹在天地間。

    謝嘉明卻不知說什麼。陳昀在皇帝面前將邊防之事說得甚是輕鬆,可彼此心中都瞭然,此去中原,且不說真烈國大軍壓境的壓力,便是淮南西路邊防之鬆弛,整頓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長飈慢慢踱步,靠近謝嘉明,陳昀慡朗一笑:“垣西,我們想的竟是一致。邊關自然是險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擔心你留在臨安。廟堂之殘酷詭譎,比之戰場,絲毫不遜。何況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萬小心。”

    謝嘉明沉頓良久,方道:“還記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邊送別你的麼?”

    陳昀笑道:“自然記得。”

    彼時他們二人,便用岳鄂王一句話互相勉勵: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安矣。

    謝嘉明道:“便是今日,我依然不愛財。”

    陳昀的聲音低沉:“如此說來,我不如你。天下未安,豈能隨意言死?”  

    相視一笑,終於兩相撥轉了馬頭,而謝嘉明臨走前回首戲謔:“下次回來,便來我家討了那丫頭去吧。我實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陳昀不曾答話,月光之下,笑意浸潤眼角唇間。□長飈嘶鳴一聲,歡然撒蹄。

    謝嘉明收斂了思緒,吩咐小廝將窗打開。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日的天氣又不若前幾日那麼晴朗,陰霾了下來。

    “大人,是要備轎還是備馬?”

    謝嘉明神色甚為慵懶,道:“備轎吧。”

    入轎前,他又側頭吩咐道:“去熙春樓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這一日的公事又是甚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請,等到謝嘉明略帶薄醺來到南瓦子,恰好趕上書場散場。人群散入路邊的茶酒店,大多數人會喝上一兩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筍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謝嘉明倚著二樓闌乾等了一會兒,有小二提著壺過來,便有隨從先付了幾貫錢支酒。謝嘉明是熙春樓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樣唱喏菜單,只問道:“公子還點往日愛吃的那些麼?”  

    謝嘉明還未回話,身後一道清柔女聲傳來:“就上一些撒齧,揀些清淡的,半夏,小蠟茶,糖薑片,照這些來幾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謝嘉明的隨從亦悄然出門。轉眼間閣兒里只剩兩人,間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聲傳來。

    董媛給他奉茶,一低頭的時候,露出白皙如玉的後頸,幾縷髮絲微微卷著,柔滑可愛。

    謝嘉明狹長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闔,想起昨晚春流橋邊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內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悵然。

    董媛抿了抿唇笑道:“昨日來聽我彈琴,後來又大鬧了一場的‘公子’,便是謝小姐吧?”

    謝嘉明撫額,嘆氣道:“是啊。驚著你沒有?”

    “自然沒有。謝小姐對我很客氣。”董媛笑了笑,“後來爭執起來,全是意外。”

    小二進來將酒食上齊,謝嘉明便不多說了,只等他出去,才淡聲道:“怎麼?”

    “是屋外有人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她聽了便變了臉色。後來……”董媛拿一雙秋水似的眼眸將謝嘉明一望,道,“她又問我,願不願贖身。”  

    謝嘉明手中的茶盞一滯,隨即若無其事的笑道:“你怎麼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願。可是公子,我本以為你會問,謝小姐她聽到了些什麼。”

    謝嘉明的指尖觸著溫潤的瓷壁,眉眼並不見有何表情,只道:“我剛從相府過來。昨日你去,也是為了吳相母親壽誕麼?”

    董媛道:“是。”

    “阿媛,隨意彈首曲子吧。”

    董媛點頭,跪坐在琴後,輕輕起調。

    叮淙的琴聲響起,謝嘉明闔了眼睛,靠著錦墊,修長的指尖在小案上敲擊,半晌,微彎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這琴聲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頓,佯怒道:“公子,你並未認真聽我撫琴。”

    謝嘉明索性坐起來,忍俊不禁道:“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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