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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了皇宮,謝嘉明神色漸漸舒展開。
陳昀看他一眼,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嘉明嘴角輕輕一抿,懶懶道:“皇宮裡束縛太多,一到外邊,就覺得輕鬆起來。”
陳昀搖頭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你剛才對陛下說的話。”
四周無人,謝嘉明方笑道:“陛下是在試探我們。”
“我自然瞧出來了。”陳昀皺眉道,“只是……你為何……”
謝嘉明悠然道:“浩然,我想陛下現在對你已十分信任。只是我嘛,他尚需再揣摩上數分。”
陳昀唇角一抿,一雙星眸略略露出憂色來,只道:“我明白。”
“也好,你領兵在外,不像我這般,有諸多掣肘。”他抬頭望著冬日天空,漫聲道,“陛下他心急,我身為臣子,就得提醒他急不得。剛則易折吶……”
“況且……”
陳昀看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謝嘉明目光中鋒銳一閃而逝,聲音卻低沉下來:“浩然,這話我只說給你聽。陛下雖有大志,欲中興大越,可是性多疑……多疑,則於一人一事上,必定多加思慮、幾經變折。若是我太過坦白,他反倒會猶豫。”
陳昀低嘆道:“垣西,你思謀果然比我深遠。”
謝嘉明撫掌微笑:“浩然,你是武將。戰場是形勢千變萬化,若做將軍的像我這般百轉千回的思量,早就一敗塗地了。明決果斷,這恰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何況這些心思,你不是不知,只是不為罷了。”
他們邊走邊說過了長平坊,謝嘉明道:“浩然,我要去熙春樓,你是回府麼?”
陳昀訝異,輕挑眉梢道:“你是去尋那位琴師董姑娘?”
謝嘉明撫額,笑道:“連你也知聞了?”
“是阿筱告訴我的。”陳昀回以一笑,“反正左右無事,我便隨你一道去看看罷?”
謝嘉明並不拒絕,勒轉馬頭道:“走吧。”
熙春樓位於臨安城的南瓦子。所謂瓦子,又稱瓦舍,取“瓦解”、又好聚好散之意,是娛樂與買賣雜貨的集中所在,如今多是臨安城內放蕩不羈的士庶子弟流連之所。
此刻月上柳梢,謝嘉明和陳昀進了熙春樓,卻聽見二樓一陣喧譁吵鬧之聲。
店中小兒有認得謝嘉明的,忙引了他到一旁雅閣,為難道:“謝公子,今日董姑娘恐怕是不得空了。”
陳昀看了謝嘉明一眼,微笑不語。
謝嘉明淺聲道:“哦?”
“噯,要是來這裡的老爺少爺,都像謝公子這樣通情達理,我們也不至於這麼難做啊!”那小二哀嘆了一聲,指了指樓上,“剛才來了一位年輕公子,指明要聽董姑娘奏琴。後來吳府來人,說是今晚宴請貴賓,請董姑娘去撫琴。先前那位公子就鬧開了,如今還不肯放人。”
說起來,董媛董姑娘如今在臨安城內第一琴jì的名聲,算是謝嘉明捧起來的。最初是他日日來熙春樓,點名要董姑娘撫琴。數月後,董媛便名噪臨安,身價百倍於前。一時名士競相趨之。就連吳相府宴客,亦總是點名要她前去。
謝嘉明為人極為謙和,有時來了這熙春樓後,恰好吳府來人將董媛請走,他也不以為惱,亦從來不讓人難做。當然,也有人背後說,如今吳相權勢熏天,便是放眼臨安,大約除了皇帝外,不會有人這麼公然和吳府為難。
今日聽店中小二說起了這個,謝嘉明倒是頗有興趣道:“不知是哪位公子今日請了董姑娘奏琴?”
恰好二樓廊間有人讓了出來,露出一個清俊少年的側臉,只是一閃而過,又被紛擾的人群遮住了。
謝嘉明和陳昀俱是眼神銳利,雖只是一瞬,卻都已經看清了。
他二人對視一眼,謝嘉明臉色繃緊,輕輕咬牙,一言不發。
陳昀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來,一手撫額,溫然笑道:“垣西,這可如何收場?”
謝嘉明想了想,摘下隨身配著的一枚白玉,遞給小二道:“你拿著這個給那公子。就說在春流橋邊,有人相候。”
言畢,他和陳昀一道出門,便立在春流橋邊,不多時,就見一道人影匆匆而來。
謝綠筱手裡攥了兄長的玉佩,眼見橋邊兩道挺拔雋長的人影,加快了腳步。
因為逆了月光,她並不大看得清謝嘉明和陳昀的臉色,只低了頭打招呼道:“大哥,陳大哥。”
謝嘉明這次似是連話都懶得說了,眯了眼睛看著男裝打扮的謝綠筱,冷哼了一聲:“很好。”
謝綠筱不及辨別兄長的言內之意,就聽到身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一大群人擁簇著一抬轎子匆匆往北走行去。想來是董姑娘去吳府,排場亦十分不凡。
謝嘉明立在橋側,風姿閒然如玉。
那轎子經過春流橋邊,轎中人素腕輕輕一掀布簾,露出清麗絕倫的半張側臉。霧鬢輕薄,幾精髮絲隨著淺和呼吸而微動;目光平靜婉然,仿佛此刻街邊被風撩撥的燈燭,蕩漾而瀲灩;
她的眸子輕輕望向橋邊那道人影,分明很嫻靜,卻風情無限。
浪cháo
待到那轎子過去,謝嘉明冷冷的望向謝綠筱:“什麼時候你才能給我安分上一點?”
謝綠筱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春樓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歡董姑娘麼,可那些人說……”
“我還有事。”謝嘉明目光轉向了陳昀,打斷了謝綠筱的話,月色之下,臉頰上竟是淡淡一抹紅色,卻叫人分辨不出是什麼情緒,“浩然,煩你將她帶回去。”
謝綠筱追著他的背影還欲再說,陳昀卻輕拍了她肩膀,對她搖頭。
謝綠筱伸手撫了撫長飈,看著兄長的背影,回頭對陳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過瓦舍,哥哥他沒說過什麼啊。他……又生氣了?”
陳昀翻身上馬,俯身將她一把攬在了身前。長飈歡嘶一聲,撒蹄就往前跑。過了片刻,他覺得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將身上的大氅脫了下來,將她裹在了裡邊。
謝綠筱露在外邊的只剩一雙眼睛,奔了一陣,謝綠筱模模糊糊的辨識出方向不對,聲音悶悶的從陳昀胸口傳出:“陳大哥,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陳昀勒緩了長飈,道:“我帶你去錢塘江邊看看。”
若是往日,謝綠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裡實在有說不出的難受,倚在陳昀身前,低聲道:“會不會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胸腔有隱隱的震動,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謝綠筱臉頰上,讓她覺得微癢,又微熱。
“沒關係,垣西不會說什麼。”他一手將她擁得緊一些,又嘆道,“我明日就走了。”
他便是不說,謝綠筱也在心裡數過這個日子。她不安的動了動身體,沒有說話。一路只聽見他穩健的心跳聲,直到陳昀勒了馬頭,將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處,低聲說:“到了。”
他們沒有下馬,就這樣坐在馬上,而眼前,一軸潑墨山水緩緩的在眼前展開。
江水與天空的盡頭。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廣袤,星之繁麗,種種交澤在一起,隱然生出大氣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色的光亮濺落在起伏如綢緞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長而微卷的睫羽上,陳昀一垂眸,便看見那末梢上,仿佛綴著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瑩。
謝綠筱看了許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著她的話,溫柔的說:“是啊。”
直到此刻,陳昀才慢慢的鬆開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馬,才伸手給她,道:“下來。”
她躍下馬,和他一道並肩在江邊走著。長飈溫順得跟在兩人之後,馬蹄踩在軟沙上,沒有多大的聲響,在落下的時候,卻簌簌的沙屑紛飛。
因臨安富庶,加築海塘一直為朝廷所重視,故而石堤修得極是堅固寬闊。謝綠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時候,忽然發現cháo水不像剛才那麼平靜了。雪白的浪cháo開始一波波的撲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樁木擋了回去。天地之間,只餘下這雷霆般的聲勢,仿佛千軍萬馬,遮蔽日月。
陳昀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極為專注的側臉。他想起某一次來這裡散步,遇見了好幾位被這錢塘大cháo嚇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許有驚訝,卻找不到一絲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著,只是有些怕冷,裹緊了他的大氅,卻沒有後退半步,也不說要離開。
“陳大哥,你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裡。”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這是我不開心的時候來的。和你在一起,倒沒有不開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