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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昀……即將要調任淮南西路置制使?”袁思博臉上滑過一絲興味,“便是那個在東南大破海寇的少年將軍?”
他的唇邊慢慢勾起笑意,招手示意杜言靠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驚馬 (2)
新街坊中最顯眼的卻是一座酒樓,匾上題著“三元樓”,乃是臨安最著名的酒樓之一。店門用彩畫裝飾,繽紛異彩,垂下緋綠簾幕,又掛著金紅紗梔子燈。遠遠望去,就已是富麗堂皇。
謝綠筱不住的回頭張望,引得陳昀問道:“你在瞧些什麼?”
“沒什麼……好像看到一位朋友。”謝綠筱又看了一眼人群,才不甘的放棄,“認錯人了。”
陳昀走在她的身側,防著她被人群擁擠,抬頭見了三元樓,微笑道:“既到了這裡,就進去吃些東西吧?”
謝綠筱點頭。他們掀簾而進,屋裡炭火熏得極為暖和,陳昀對前來引路的小二道:“可有空餘的閣兒?”
那小二笑道:“公子來得可巧,二樓上還剩最後一間閣兒。”
這酒樓與一般普通的酒樓也不同。竟不設大堂,只有一條主廊,足有一二十步之長,南北兩處都設著閣兒,竹簾虛掩。小二帶他們上樓,在北閣最末一間雅座坐下,又斟了茶,問道:“兩位公子想要些什麼?”
謝綠筱笑道:“我可有些餓了。陳大哥,不若我們先重後輕,速飽可好?”
陳昀還未開口,小二便忙不迭的插口道:“公子,來我們這閣兒里的,大多邊賞景邊飲酒。你若很快吃飽了,可不白白占了這麼一處好景了?”
越朝風俗極雅,上了雅閣,卻不慢品細酌,是要被嘲笑的。更何況三元樓多是高官名士期朋會友之處,小二亦是見識多廣,頗為自命不凡。
謝綠筱瞪了他一眼,口中卻慢悠悠道:“我偏生就餓了。給我來灌漿饅頭,魚兜雜合粉。”
小二張口就想反駁,忽然另一位公子目光不深不淺的掃來,倒像外邊冰冷的天氣一樣,叫自己心底打了個突。他掂量了幾分,不敢再得罪這二位,只苦著臉道:“公子,小的店裡不賣這些……您要吃,不如去……”
謝綠筱又瞪他一眼,道:“去哪裡?”
她這麼一唬,小二欲點樓下對面那家包子鋪的手便悄悄縮了回來,縮頭道:“沒什麼。”
謝綠筱哼了一聲,卻聽見陳昀插口道:“如此,便照著你們的拿手菜上來吧。至於酒……”他看了謝綠筱一眼,低聲問,“你喝不喝?”
謝綠筱聽他開口,便緩和了口氣道:“屠蘇酒吧。”
小二記了菜色,匆匆出去了。
“陳大哥,你是不知。上次我來這裡,親眼看見那些個小二嘲笑外郡士子。說人家什麼一上酒桌,下箸就吃。那模樣,可不知有多張狂。”謝綠筱不屑的撇撇嘴,“狗仗人勢。不就是吳相家人開的麼?”
如今越朝第一權臣,便是當朝宰相吳倫。當今聖上十歲繼承大統,其時需要太后垂簾聽政。他阿諛奉承,極討太后歡心,加之彼時吳倫與真烈國談成議和,立下大功,拜為宰相。此後,更是權勢熏天,幾能隻手遮天。
陳昀聽到門外腳步聲,又見謝綠筱這般直率,忍不住拍了拍她頭,笑道:“這話家中說說就可以了。在外邊說,是給你哥哥惹麻煩。”
謝綠筱聽得認真,最後點頭道:“知道了。”
小二將上了些下酒的果蔬,又熱了的酒端上來,最後才是熱菜。
他二人要了蓮子頭羹,雞脆絲,鹽酒腰子。謝綠筱才夾了一筷子,忽然想起了什麼,抿嘴笑道:“就這麼枯坐著喝酒吃飯,陳大哥,你覺得無聊麼?”
陳昀一愣。
她便湊近來,指了指主廊,低聲道:“你瞧那邊。”
她靠得這樣近。肌膚晶瑩剔透,一雙眼珠更是靈活至極,烏溜溜的像是黑寶石一般,身上衣物更是不知熏了什麼香料,陳昀淡淡聞到,只覺得醉人。小丫頭和小時候不同了,可具體是哪裡不同,他卻說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的變化叫自己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歡喜來。
“喂,陳大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謝綠筱促狹的一笑,“我們便請位姑娘來唱曲兒,好不好?”
陳昀這才看清她指的竟是主廊中的一群女子,各個濃妝艷抹,裝扮異常華麗,遠遠望去,宛若神仙中人。他眼見謝綠筱興致勃勃,便不忍拂她的興,點頭道:“也好。”
不多時,小二便匆匆去領人了。
謝綠筱夾了一筷雞絲,笑著說:“陳大哥你知道麼,我大哥他這半年,迷上了一個琴師姐姐。就在清泠橋的熙春樓。改天我帶你偷偷去瞧瞧她。”
陳昀一愕。雖然全臨安皆知謝嘉明倜儻俊美,可他知這個好友其實律己甚嚴,倒不像做出這般風流韻事的人。
正說著,小二領著一個姑娘過來了。
那姑娘隔著紗簾,在外邊對他們盈盈行了一禮,低聲道:“不知兩位公子想聽什麼曲兒?”
謝綠筱未語先笑:“不拘什麼,用你拿手的就行。”
那歌姬尚未開口,忽然底下大街上嘈雜聲打起,由北向南,像是綿延不斷的波浪,一陣陣的涌將而來。謝綠筱好奇,便掀起帘子,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這新街坊的最北端,不知哪裡奔來了一匹受了驚的駿馬,一路飛馳而來,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互相踐踏,亂成了一片。
那馬奔行速度極快,眨眼間已經衝到了三元樓不遠的地方。前邊的人得了警示,自然紛紛閃避,轉眼間空落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個四五歲的幼董,大約是父母走散了,立在原地不動。
只怕這孩子會被馬蹄踐踏而死,路人大都不敢再看。卻不想這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道人影從街道的二樓翻下,奮力一縱,搶在馬蹄踏上小孩兒身上之前,將那個孩子推開在了一邊。旋即就地打了個滾,伸手勾住了那駿馬的馬蹬,翻身坐了上去。
立刻有人將孩子抱在了一邊,街道兩邊的人也都歡呼起來。只是那馬背上驀然覆上了重量,加之周圍喧鬧,愈發受驚,頓了頓之後,馬身人立,便要往前衝去。
兔起鶻落的一刻,第二道人影已經從樓上躍下,精準無比的落在先前那人身後。
謝綠筱只覺得腰間一緊,背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鉗住,隨即用力一拋,自己的身體便在空中掠去,片刻後安然無恙的站在了路邊。
她知道是陳昀,心底略略鬆了口氣。
之前因為謝綠筱的位置靠近窗邊,眼見她躍下的剎那,陳昀阻之不及,一顆心幾乎從胸腔間跳了出去。緊跟著自己也躍下,將她從馬上拋出去的時候,察覺出她的呼吸平穩,不像受傷的樣子,這讓陳昀心中略定,隨即專心致志的對付這匹瘋馬。
這馬顛得近乎瘋狂,又沒有韁繩。陳昀夾緊馬腹,知道如今唯一的方法是用雙臂扣住馬的脖子,使之慢慢窒息脫力。他儘量放鬆身體,隨著奔馬的起伏調整坐姿,不斷的加重雙臂的力道。
眼見快出了新街坊,陳昀察覺到馬的速度略微放慢下來,心中一喜。忽聽身後有什麼東西投擲了過來,他心念一動,放開雙臂,往後仰去,旋即一個繩索從後往前將馬頭套出。陳昀又伸手扣住馬脖,那繩索也不斷收緊,兩相用力,那馬哀鳴一聲,漸漸止了步子。
直到此刻,他才敢翻身下馬,將現場的狀況交給了已經聞訊而來的軍巡捕,沉著臉便穿過歡呼的人群去找謝綠筱。
果然便看到她站在後邊,髮髻全散了,一頭烏黑的長髮落在身後,身上的衣服亦蹭破了些,一身狼狽。
她原本一臉欣喜。在看到他臉色之後,驀然便收起了笑,等他走至自己面前,怯怯問了一句:“陳大哥,你還好吧?”
陳昀臉色鐵青,一把抓了她的手,沉聲問道:“有沒有傷著哪裡?”
她哪裡還敢接話,也不管手腕被抓得生疼,只點了點頭,低聲道:“沒有,沒有。”
自小到大,陳昀不曾對她這般嚴厲,謝綠筱越想越委屈,站在原地不動,盈盈月色落在她皎潔臉色上,看得陳昀有些心疼,只是後怕一層層湧上來,他沉默著,不願開口安慰她。
兩人就這麼站著良久,周圍的人漸漸都散了,他才說:“把你的頭髮束好。這般披頭散髮,成什麼樣子?”
玉簪早就碎了,謝綠筱低著頭,默默蹲下去,撿了一支不知哪家商戶剛才閃避時落下的筷子起來,隨手便將烏髮纏了纏,便綰了個松松的髮髻。
陳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便道:“君子遠庖廚,你倒插這個在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