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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飛身而過一個小渠,她無意識間回抓住他的手背,摳出了數道血痕,謝綠筱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她驚懼他此刻的語調和表情……他沒醉,卻又變得像醉了一樣,周身有著不詳的戾氣。
過了陳州門,一路上行,直到山巔之上,寒風拂面,雪卻是止了。
阿思缽下馬,又將謝綠筱抱下來,指著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輕道:“就是這裡。”
薄雪未曾將整片土地覆蓋,星星點點露出的依然是褐黃的土地。她不知他將自己帶到這裡來是為了讓自己看什麼,只是極目遠眺,天地間有著“星臨平野闊”的磅礴之氣,卻不見有什麼梁園。
“梁園便是在腳下,只是已經燒為灰燼了。”他淡淡告訴她,隨意指了指周圍被糙木覆蓋住的柱礎石塊。
她嚇了一跳,想著原本此處的雕樑畫棟,頃刻間成為塵土,一時間有些茫然。
“你再看下面。原本是你們精耕細作的沃土吧?”阿思缽抿起薄唇,眸色中顯出一絲殘酷,“如今,是我真烈餵放戰馬之地。”
他說得甚是平靜,可是含著微諷,驚得謝綠筱渾身一顫。
謝綠筱在南方之時,聽聞過真烈這些暴虐的行徑,也曾咬牙切齒的痛罵這些胡人。可唯有此刻親眼見到了大好河山被一再的踐踏,那種蒼涼無助的心境才緩緩而生。
天氣微寒,她微縮了肩膀,茫然的望著這片大地,又轉頭望向身側這個俊美無儔的年輕男人:他這樣對待自己,又是為了什麼呢?
阿思缽走至她面前,又伸出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臉頰,用力將她的臉轉向南方,聲音帶著金戈般的銳氣:“看清了麼?這早就不是你們越朝的東京夢華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
從她遠遠的望見這座灰色的城池之時,就知道不是了。
破落的御道,空寂的鬧市,無聲的原野……
東京夢華,原來那作者也知道,於是取了這般貼切的名字。
而少女對故都的憧憬和嚮往,如今,終於也一一碎裂開,終是華胥夢覺。
下山之時,天色近乎全黑。阿思缽抿唇望向回城的那條大道。
此刻他快活麼?似乎是的,可又似乎不是。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有意向她展示真烈人殘酷的一面……有意與她劃開一道鴻溝……帶著快意看這個出身在溫柔富貴鄉的少女在陌生的世界裡掙扎——可為什麼,心底還是隱約的有些無錯呢?
他狠催著馬匹,胸口的燥郁之氣如同烈火,無處可消。
馬賊
淮南西路。安豐軍。宣撫使行轅。
陳昀赴任至今,這淮水沿線的防務,著實讓他坐臥難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糙簡單,士兵也是懈怠懶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裝備大都陳舊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戰場,只怕不堪一擊。
他身為主帥,明知這種種弊病,卻不能說什麼。一來是議和數年,雙方即便有戰事起,也屬於小打小鬧,大多數人都認定兩國不會擅開戰端,難免有些鬆懈;二來越朝上下重文輕武,武將既不能見容與廟堂,則向朝廷要求增撥糧餉之事也無甚希望。這兩件事,頭一件尚且好辦,可第二件,卻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廬州府知州張敬是吳倫的親信,自己在這裡的一舉一動,恐怕都會被密切監視,而若想在軍中開始整治,只怕也諸多掣肘。
除了這些軍務讓自己頗感頭痛之外,謝嘉明自臨安來的一封急信卻更叫他心神不定。
謝綠筱竟然離家出走,至今毫無音訊。
垣西在信中推斷她會來淮南西路,可是過去足足月余了,這丫頭卻一直沒有出現。
“紀將軍,這幾日可有消息麼?”他在燭光下輕挑劍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將紀源。
紀源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指的是謝家小姐的事。他搖了搖頭,道:“還沒有。”
陳大人的眼中難掩失望,紀源跟了他近三年,不會看不出來。他便補上了一句:“已經遣了人四處留意了。”
陳昀點了點頭,案邊的燭火在輕輕顫動,又問道:“這幾日可還有北邊的人逃過來?”
“少了。可能……對岸也開始察覺了。”
陳昀修長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樑在臉頰上打下了一道深淺不定的陰影。他微微皺起了眉,最後慢慢說:“巡岸的士兵每隔兩個時辰要匯報一次。若是有人逃來,即刻上前接應。那些人是我大越遺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對岸是真烈國的占領區,當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遺民。陸陸續續總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邊來。只是真烈對於淮水防線看得也甚嚴,發現有偷偷南渡者,嚴懲不貸,所以兩國議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卻又奇怪,隔三差五就會有舉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對這些人不聞不問,一來是自身沒有餘力處置,二來則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陳昀來到此處後,下令軍隊前去接應,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並不難解,便是他們在那邊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馬賊。想必是在汴京路燒殺劫掠,而汴京路的長官又不敢抵抗,於是造成這個局面。”陳昀對紀源道,“我怕過不了多久,那些馬賊會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帶著人,在附近村莊護衛著,提高些警惕。”
紀源領命,走至門口,又回頭道:“張大人那邊……”
陳昀笑了笑,甚是溫和:“無妨,你先去吧。”
此時,距離安豐軍數十里外,數十艘形體中等的艦艇正借著北風,悄無聲息的南渡。為首的男人目光桀銳,望著遠處星星點火的村落,仿佛是見到了獵物的猛獸,雙眸幾乎蒙上一層赤色。
翌日。
安豐軍。
陳昀看完手中的那冊血書,素來俊朗的臉上恍若蒙上一層淡霜,目光冰涼,望向紀源道:“三個村莊,被血洗而過?”
紀源低頭道:“是。其中有數名派出去的斥候。看這情狀,是報信不及,力敵而死的。”
陳昀點頭,聲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兒。”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並非正規軍隊。應該是馬賊。掠完就回對岸了。”紀源皺眉道,“他們這般渡河,為何沒有被對岸阻止?”
陳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盤輿圖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睜隻眼閉隻眼。他們倒是巴不得……有人前來探營,替他們試試這水的深淺。”
“大人,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陳昀漸漸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緊巡視。改兩個時辰一報為一個時辰一報。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衛,隨時待命。”
真烈。
汴梁。
靜雲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缽的時候,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姑娘的燒退了,剛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負著手,不置可否,只點了點頭。
“大人,您前去潁州,隨身帶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當。”靜雲走出幾步,又猶豫的止住了步子,回頭道:“大人,您進去看看吧。姑娘她……睡著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輕微的一撇,靜雲在出口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頭離開。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緊閉的房門上,似乎還在權衡。
過了一會兒,阿思缽手上輕輕用力,推門而入。
屋裡還有一股藥香,被炭火一熏,時濃時淺。阿思缽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側臉向著裡邊,身子蜷曲起來,黑髮散亂的落在枕上被間。
從梁園回來,謝綠筱就病倒了,高燒數日不退。這一場大病像是在她體內積鬱了多時,洶湧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阿思缽無意喚醒她,便轉身,在桌邊坐下,又給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聲流入盞中,輕微的聲響在這靜謐之中十分明顯。她身體不安的動了動,隨即有呢喃不清的聲音響起來。
阿思缽手指一滯,復又站起來,走回她床邊。
謝綠筱翻了身,側臉向外,體熱將她炙烤得十分辛苦,連唇上也捲起了一層干皮,臉頰上透著異樣的cháo紅。
“阿爹……”她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不復之前的清甜,雙眸更是閉得極緊,幾乎將長睫夾斷,“阿爹……哥哥欺負我……”
阿思缽半靠在床邊,雙眸輕輕一眯。聽了良久,反反覆覆的,她便只說了這兩個名字,一個是她阿爹,一個是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