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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這個家,喜歡老爺、小姐和高伯伯,還有夏天的那一池荷花。風過時,荷葉在說話,雖然我聽不懂,卻莫名地歡喜。
那天,老爺為我取名聽蓮。
(三)
老爺凡事親力親為,陪伴和照顧小姐是他給我的唯一吩咐。我想,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報答老爺的方式。所以那時,我的整個世界裡就只有小姐。
直到四年後的一天。
別人以為沈家老爺的千金知書達理,雖稱不上名門,卻也是個閨秀。
沒錯,小姐的確是琴棋書畫樣樣拿手,因為老爺考校起來,那些都借不得他人之手。女紅就不同了,既好動、點子又多的小姐哪裡坐得住。她長久討饒的結果就是我的手藝突飛猛進,她想到要著男裝出遊,改衣梳頭自然就由我一手包辦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知老爺會不高興還去做,也就是那次偷溜出府的我,第一次見到如風少爺。
當時的他就像個乞兒似的坐在路邊,除了那一雙眼睛,半點看不出來現在的倜儻風流。小姐見他可憐,卻又有些害怕地不敢走近,就把她手中的一個包子塞在我手裡,要我拿去給他,自己則躲在我身後,好奇地探出腦袋猛瞧。
走近了看,他的確衣衫襤褸、髒亂得很,只是那雙眼出奇地有神,感覺又不像個乞丐了。
想是這麼想,可我還是把手裡的包子遞給了他,因為他看上去確實很餓。
可沒想到,他三兩口就吞了包子,還將我推到一旁,伸手就奪小姐手中剩下的那個,又立刻塞進了嘴裡。
這事兒要是放到普通的八歲女娃身上,怕不早就哭了。但小姐到底是小姐,不但沒哭,在看到我手上摔倒時蹭掉了一點皮後,竟對著他大罵起來。
後來小姐總說“穿男裝就是好啊,連罵起人來都慡快”,我總以為就是這次的經驗告訴她的。
這邊的“熱鬧”很快就把出來找尋小姐的老爺吸引了過來,就這樣,他成了老爺的義子,沈府的如風少爺。
(四)
伴隨年齡的增長,少爺越來越顯得俊逸不凡,是周圍好幾條街上少女心中思慕的對象。
可就像他的名字,如風,他是個如風樣的男子,雖然會對每一位向他表示好意的姑娘有禮貌地微笑,卻又從來片葉不沾身。他不在老爺的學堂念書,但每日下學總會早早回府,陪我們嬉笑玩鬧。
我高興莫名,在明白那是因為喜歡的時候,視線早已經離不開他的身影。
但他的眼中始終就只有小姐一個。
明明小姐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寸步不離左右,為何他從不正眼瞧上我一次?
為小姐梳頭的時候,我第一次在鏡中好好地比較這兩張看慣了的臉,原來,竟是那麼不同的。
小姐長得明艷俏麗,特別是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好似會說話一般。自己則是一張清水似的面容,頂多也只能算是清秀而已。若是把小姐比作那如霞的菡萏,我便是她邊上離得最近的那片荷葉,難怪少爺總是看著小姐,眼中還有越來越多的、不可錯認的戀慕。
我是個丫鬟,只有像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才配得起少爺,我總對自己說。但我的世界裡不再只有小姐,不知何時,裡面又多了一個人,那人便是我的少爺,穆如風。
我猜想,這世上一定只有我同時知道他們兩人各自的秘密。少爺會武,而小姐,她有了心上人。
(五)
少爺會武功這件事是我無意間發現的,他似乎是有意要瞞著所有人,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就怕我會說出去,會讓老爺和小姐替他擔心。
雖然覺得奇怪,有功夫防身又不是什麼壞事,但我仍是答應下來,並且有著隱隱的喜悅,因為那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我甚至幻想過它能成為一種羈絆,雖然那僅是一時的幻想。
那天,少爺像往常一樣從後院的牆外翻了進來,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沾了血。
少爺他受傷了!直覺地,我這樣認為。
我趕緊回屋找出最好的傷藥和乾淨的布條,又匆匆地跑去少爺的屋子,想要幫他包紮傷口。傷在手臂上,他自己一定處理不了,胡亂包紮會讓傷口感染的,那樣就麻煩了。
可扣門後,回答我的卻是一室寂靜。
難道少爺去了小姐那裡?他不怕小姐看到會追問他嗎?或者,那已經不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了?……
“聽蓮?你怎麼會站在這裡?”少爺有些疑惑地問我,卻在看到我手中的物什時笑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笑得那樣燦爛,以往,這都是只給小姐的。
我心裡高興,便也笑了起來,那笑容卻因他的下一句話而僵硬在唇邊。
“是不是雅兒叫你來的?”他一邊開門一邊說,還是那樣燦爛的笑,但我知道了,那還是只屬於小姐的,“我就知道她心裡還是有我的。”他興高采烈地說道,絲毫沒有顧及到我此時的感受。
少爺從不避諱表達自己對小姐的感情,小姐為了躲避這份感情而煩惱,我卻只能是求之而不得。“是,是啊,小姐她叫我來替少爺上藥包紮。”真的很苦澀,難怪連佛都要說求不得是人世七苦之一了。
不過,看到那歪歪斜斜的破布條下面那道長長的傷口,我總算是明白了少爺為何不願讓老爺和小姐知道他懂得武功,因為那就意味著他容易受傷,少爺一定不希望小姐為他擔心的。
那我替他擔心的心情呢?不,少爺是不會在意的,他的眼中就只有小姐一個而已。
小姐正當情竇初開的年齡,可我卻不知道那人是誰,因為近來她總愛一個人偷偷溜出去,不但是男裝不換了,而且連我都避開,再加上那些來歷不明的信……我只能確定那人不是少爺。
少爺他也似有所感,卻是不放棄,就連老爺親自為小姐定下的親事也沒能讓他放棄。
面對“求不得”,我沒有想到少爺竟會借酒裝瘋,更沒想到與小姐心心相印的竟然不是准姑爺,而是另有其人,這一切都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
爾後,一切都轉變得太快了。發生了什麼我無法得知,只是最後,少爺不見了,又回來了;小姐傷心過,卻答應了嫁人,然後對著她唯一的一件女紅成品發呆。
我不知道那究竟算是誰的遺憾。
我的?少爺的?小姐的?姑爺的?甚至是第一個讓小姐許了心的那人?
我只是明白了,一個“求不得”便是有情人的極苦。只有放手,不再執著於“得到”,才是解脫的唯一途徑。
無論何時,老爺總是待我極好的,從來不把我當個下人看待。雖然我總是守著一個丫鬟的本分,心裡卻是輕鬆的。
“聽蓮,你小的時候,我雖然是將你買了下來,卻從未將你當做普通的丫鬟,更沒有什麼賣身契,也就是說,你從來都是自由的。
“我很高興你這麼多年來盡心盡力地幫我陪伴和照顧雅兒,現在她快要出嫁了,自有人會好好待她。你呢?將來可有打算?”光陰似水,老爺也不再是年輕時的模樣,可笑容卻依舊如昔。
“老爺,您曾對聽蓮說,這裡是我的家。老爺現在是,要趕聽蓮走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問問你的打算。”
“聽蓮不走,聽蓮會一直替小姐照顧老爺。”
“唉,你這孩子……”老爺嘆息著,卻突然問道,“你,可是喜歡風兒?”
我不想對老爺口是心非,而且像老爺這樣聰明的人,就算我想瞞怕也是瞞不住的,於是便點了點頭。
“那我就做主,將你許配給他。你看,可好?”
嫁給他,那個如風樣的男人,曾經是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可是經過了那麼多事,看過了那麼多悲歡離合後的我,搖著頭拒絕了老爺的美意。
若是兩情相悅,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啊!可惜,少爺的心永遠都不會有我的一席之地,就像他的眼中永遠都不會有我的身影一樣:“聽蓮只是個丫鬟,怎能配得上少爺呢。”
“唉,我糊塗了。風兒他配不上你啊,是他配不上。”
我搖頭,只是搖頭。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嘆他是風,而我僅是那片荷葉而已。
(六)
風吹過荷葉,註定了不會停留……
我愛聽風過時荷葉戀戀的低喃……
聽蓮……
番外之如風篇
如煙似霧的細雨,紛紛揚揚,細密的雨絲一會兒就將人打濕了,沒多久,頭上,身上,都沾上了雨水。
我抹了把臉,靠著牆躲在暗處。不一會兒,聽到有清脆的女聲在說話,緊接著“吱呀”一聲,我探出半個頭去,看到一個鵝黃色的纖細身影,撐著傘出了院門。
她朝我這個方向走來,我趕忙隱入暗處,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面前經過,熟悉的馨香飄入鼻端,突然好想將她緊緊地擁入懷裡,互訴衷腸。
可是,我不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她離開,生生地壓住自己想要伸出的手,望著她步步走遠,任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雅兒,我好想你。
回到賴以安身的小院,這裡,是我隱匿了半年之久的藏身之所,所幸它地處偏僻,官兵始終沒有找到這裡。剛坐定,陳叔便走了過來,憤憤道:“如風,你去了哪裡?官兵還在四處追捕你,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啊。”
我不說話,只拿著干布巾擦拭濕透的頭髮,陳叔見我不語,舒緩了口氣:“我也是擔心你的安危,你要是有了不測,我該如何是好?”
我扔了布巾,抬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穆如風一人做事一人當,即便有事也不會供出大夥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立刻反駁,“你不要以為現在的住所很隱秘,這都只是暫時的。你忘了當初在妙應寺和眠月樓是怎麼被你妹妹和好兄弟盯上的,如風,你實在是太大意了。”
“什麼?”我驚訝地跳了起來,激動地抓住陳叔的手,“雅兒和紀昀來找過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陳叔猛地閉了嘴,訕訕地想轉移話題,被我凌厲的眼神制止住,他只能輕聲道出實情:“大約就在半年前。”
我鬆開他的手,冷聲道:“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他猶猶豫豫地說道:“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我也有些記不清了。”
“哼!”我直直地逼視陳叔,“難怪你那日著急要我離開,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