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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不歡而散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我的自尊和驕傲都不允許我作出讓步。可今日步行在這條小路時,我才發現以往的一切在我腦中都是那樣的清晰。當我醒悟過來的時候,驚覺這條路正是沿著傅府而去。
我慌了神,立即轉身離開,興許此時他就在幾步之遠的地方,可我沒法邁過這一步。
我慌不擇路,只求速速離開,待我拐進一條落英繽紛的小徑時,才知這是一個少人往來的死胡同。
我苦笑著往回退去,雨越下越大,連老天都在嘲笑我竟然精神恍惚到這種地步。胡同口一個小小的背影蹲在牆角處,單薄的身體正在雨中瑟瑟發抖。
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腦門:“小哥兒,下這麼大雨你怎麼不回家呢?”
他回頭看我,眼神迷茫,還未答話,我卻大吃一驚。這小男孩眉清目秀,面頰光明炫目,他分明是傅恆和納蘭馨語的兒子——福靈安。
我伸出去的手遲疑了,這孩子當時對我的敵意還歷歷在目,我可不想自討沒趣。我想了想,從懷中掏出帕子遞給他,輕聲道:“自個兒擦擦,然後早些回去,別讓你阿瑪和額娘擔心。”
說完我沒有猶豫地轉身就走,孰料裙裾被他一把拽住,我詫異地回頭,只見他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叫了聲“姑姑”。
好像有什麼被觸動了,我蹲下身子用衣袖輕輕地擦去他臉上不小心沾上的污漬:“發生什麼事了?告訴姑姑好嗎?”
“你可以帶我去找瀟湘姑姑嗎?”他面上泛著光芒,眼裡有期待,而我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
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找瀟湘姑姑有何事?”
“阿瑪說瀟湘姑姑回家鄉去了,可是靈兒好捨不得她。”他的嗓音清新悅耳,大眼睛閃著天真熱情的光芒,“姑姑待靈兒最好了。”
我言語哽塞了,瀟湘,你的敢愛敢恨不僅征服了我,甚至連這小小的孩童也為你蠱惑為你自豪。我自嘲道,沈卓雅,這次你算是徹底地敗給她了。
一絲蒼涼的笑意爬上唇邊:“你瀟湘姑姑的家鄉,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有她的親人,有她割捨不了的人,她必須要回去。她也捨不得靈兒,捨不得……你阿瑪,所以她會回來的。”
靈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抓著我不放:“靈兒明白了。”
我捏捏他可愛的小臉,催促道:“想通了就趕緊回去吧。”他這一跑出來,沒準傅府這會兒已經鬧得人仰馬翻炸開了鍋。
“我……我不認識回家的路了。”他忸怩地說道。
我失笑,儘管我清楚地認識到他今日對我的友好純粹是因為溺水之人偶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糙,但是我還能同個孩子計較些什麼呢?我柔聲問道:“那要不要姑姑送你回家呢?”
他鄭重地點點頭,把小手塞入我的掌心。我雖是滿口應承,可舉步維艱,送他回府意味著我不得不再次面對馨語,甚至是傅恆本人。
我面露難色,步子越發的沉重,而靈兒,此刻卻像只快樂的小百靈,輕步捷移,有時還跳著蹦著,畢竟是孩子心性,適才的不悅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走起路來像是在扭秧歌,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泥漿濺了我一身,我拉著他一路小跑,似乎所有的不愉快都消失在了風中。
還有幾步就到傅府門前,我明顯放慢了步子,深深地吸了口氣,鬆開靈兒的手:“靈兒,往前就到你家了,姑姑不送你進去了。
他死死拽著我不放手,我無奈亦不解,這孩子什麼時候開始這麼黏人了。“靈兒出來了那麼久,回去怕被阿瑪責罰。”他含糊了半天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掰開他的手,好言好語地安慰了幾句:“你阿瑪若是責罵你,那也是因為擔心你。靈兒乖,姑姑在這兒看著你進去以後再走,好不好?”
他朝傅府的方向走去,三步一回頭,我始終給予他鼓勵的微笑。我親眼看著他上前叩門,就在門戶打開的同時,馨語把靈兒緊緊地擁進懷中,聲淚俱下。他朝我這個方向指了指,我連忙往裡縮去,藏好身形,直到他們攜手走進傅府,大門重新關閉後,我才捂著胸口走了出來。
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痴痴地望著傅府的門庭,腳步麻木地移動著,終於還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
嘩啦啦一陣大雨,似銀河倒瀉,我將自己整個暴露在天地間,任雨水沖刷,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傾盆大雨忽然就這樣停了,一把寬敞的紙傘緩緩遮在我頭頂上,底下是一對烏黑清澈的眸子,暖如春日,他就這樣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把臉埋進他的臂彎,眼淚竟這樣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情關難過(二)
我們相遇在繁花盛開時,傾心相愛,心心相印,也有過耳鬢廝磨,月下漫步,可是一生守候不是一句簡單蒼白的海誓山盟,而是無數個平淡日子的同舟共濟和相濡以沫。我隱隱約約看見他在我的前方,一步一步走近,事實卻是離我越來越遠。我不斷做著深呼吸,企圖平撫內心的波動,但我難以控制自己。
“雅兒,”傅恆撫摸著我的濕發,“以後若喜歡在大雨中散步,記得要叫上我一起。”
我哭笑不得,卻也為他輕描淡寫的一句玩笑話,揮散了此前種種的不甘和委屈。
“雅兒,我送你回家。”他溫情脈脈的話語落在我耳中,似春天帶著香氣的微風直往我心裡鑽。
我們相互依偎著,前方的道路還很長,他的身上背負著整個富察家族的榮辱興衰,這樣的擔子對他來說是責任,對我而言卻過於沉重,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我也不敢去想像……
微涼的晚風吹動著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我獨自一人漫步在花圃中,邊走邊整理著思緒,這段日子以來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曾一度紊亂到我難以承受的地步。世事無常,每每在我失望至極的時候絕處逢生,而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又給我致命一擊。
“雅兒,到爹這兒來。”驀然回首,爹正挺直身軀端坐屋裡朝我招手。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他的身邊:“爹,您喚女兒有何吩咐?”驚見他頭上的白髮似乎又多了幾根,我這個做女兒的總是讓他操碎了心。
“爹老了,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今日紀昀捎人帶了口信來,說是回鄉應試,還叫你無須掛念。”
那日紀昀在皇兄跟前說的話,又毫無預警地在我耳邊迴響,他對我一片真心,明知道我心有所屬,在我危難之時還是不顧危險,陪我同生共死;他明知道違抗聖旨會有怎樣的後果,仍然坦然應對;他明知道他的付出終將得不到回報,還是一心一意地等我回頭。如今,他該是真正死心了吧?
“我不明白,紀昀究竟哪裡不如你意了,你非要一次次地拒絕他。”爹雖口口聲聲說不願再管我的事,可還是忍不住斥責我。
“爹,我心裡亂得很,您別再問了行嗎?”那個眉眼帶笑、才華橫溢的少年終於還是放開了我,我苦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
爹像從前那樣拍著我的腦袋:“我的雅兒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爹不會逼你做任何你不願意去做的事情,包括你的婚事。但爹還是要叮囑你,有些事一旦開始就不能回頭了,所以凡事都要考慮清楚,爹不希望你將來後悔。”
我點頭稱是,我和傅恆中間夾雜著太多別的東西,不僅有他和瀟湘的那紙婚約,讓我糾結於心,還有他同結髮妻子的多年情誼,讓我不能不顧一切地介入其中,更是因為蒙上了天家皇族這層微妙的關係,而顯得不再是那麼純粹。
“爹相信你能處理好的。”他的眼底儘是寵溺,我枕在他膝上,扯出一縷悲涼的笑意。
夜晚,我久久方能入睡。始終處於淺眠狀態,卻又多夢。幾次從夢中驚醒,眼角尚掛著淚痕。凝神細想夢中情景,怎麼都無法追憶,只是惘然若失,如醉如痴。
床榻邊不知何時多了個黑影,正在緩慢向我摸近。“是誰?”我嚇得臉色發青,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上下牙齒咯噔噔地打架。
黑影迅速朝我撲來,我還沒叫出聲,他已經捂上了我的嘴,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雙手從床上隨便抄起了什麼就往他身上砸去。
他輕鬆地扣住我的雙手,悶聲道:“雅兒,是我。”
“嗚嗚。”我發不出聲音,只能拼命搖晃著身體。
“別亂動我就放開你。”我點頭,他鬆開手,取下了蒙面的黑布。
“如風哥哥,”我一下撲進他懷中,“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
他粗糙的大手覆蓋上我的手:“雅兒,你還關心我?”
“哥,你知不知道我和爹有多擔心你,你怎麼還說這種話?”我不悅,但見他烏黑的眼圈和瘦了一大圈的身形,還是於心不忍地放柔了聲音。
“我知道,你和義父,還有……紀昀一直都在找我,”他仰天長嘆,“你既然都知道那為什麼不回家?”
我拉起他的手,興奮地說道:“去見見爹吧,他一定會樂壞的。”這些日子,家裡的氣氛一直都沉悶得很,唯有如風的歸來才能帶來些許的喜色。
“不行,我一直沒有回來,就是不想連累你們。”他推開我,找了張椅子坐下。
“你究竟做了什麼連家都歸不得,你要是怕連累我和爹,為什麼今天又要出現在這裡?”我恨他隱瞞實情,更是恨他不把我們當做親人。
“你不要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如風甩開我的手,“我走了,你照顧好義父。記住,無論是誰問起,都不要說見過我。
我黯然神傷,扯住了他的衣袖:“如風哥哥,這裡就是你的家,你還要去哪?”
“我今天回來就想看看你和義父,原本就沒打算讓你知道,既然被你發現我也只能言盡於此。”他看向我,冷靜地說道,“放手,讓我走。”
我哽咽道:“哥,你就真這麼狠心?”
他又看了我一眼,隨即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行至門前,他停下腳步,背對著我說道:“如果有可能,就不要再同傅恆見面了。”他推門出去,又道,“替我轉告紀昀,我和他永遠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