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在這兒還住得慣嗎?”每天都有此一問,已成定律。“缺什麼儘管和哀家說,要是有誰欺負了你,哀家定饒不了她。”太后和悅的笑容,嫻靜而動人。
“雅兒在這兒樂不思蜀,您說我住不住得慣呢?”千篇一律的謊言縱然無恥,可每次還是能逗得太后發笑,何樂而不為。
“這些上乘的料子都是今年江南的貢品,可有你中意的?”太后脫下硬硬的指甲護套在緞子上輕柔地撫摩。
我擔心太后會發現綢緞下面的秘密,心不在焉地回著話,坐立不安,眼睛不知往哪裡看才合適,頭也在嗡嗡作響。
琉璃用希望和乞求的眼光望著我,我微微搖頭,強迫自己一定要鎮定下來,太后則不露聲色地打量著我,忽然雙手一翻,那個惹事的包袱就這樣毫無預警地暴露在我們面前。
“這是什麼?”太后很有興趣地撥弄著,眼看著就要打開它,情急之下,我忙道:“是我的一些首飾,粗糙得很,別讓它們污了您的眼睛。”說完,就想喚琉璃去收起來。
“哎,哀家看下也無妨。”說話間,她已經打開了包裹,我再要阻止已晚了一步。
太后的玉指捏住泥娃娃從包裹中提了起來,我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她翻來轉去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道:“你們先退下,雅兒留下回話。”
琉璃和小祝子公公唯唯諾諾地退出門去,獨留下我一人面對太后的質問。她的臉上喜怒不辨,我不敢問亦不敢出聲,只能在她開口之前先行跪下。
她笑容可掬道:“雅兒的心上人便是富察家那小子嗎?”
我見她並無責怪之意,就壯起膽子:“回太后的話,是他。”
“你可知他有妻有子?”太后雙手托我起身,“起來說話。”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僵直地立著:“雅兒知道。”
太后嘆道:“你是金枝玉葉的身份,豈能給人做小?”
我怔怔地僵立著,那日已與傅恆定下了不再相見的承諾,緊接著卻險些葬身於火海,幸蒙他相救。如此看來,我和他似乎都深陷在這個結里,回不去又難以逃避。
“要是你執意如此,哀家可助你。”太后淡然道,“哀家若是替你說話,你皇兄也阻攔不得。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好好想想。明日哀家還安排了一齣戲,待你看完之後再作決定也不遲。”她把我當做自己的孩子似的納入羽翼之下,輕拍我的後背。
我窩在她的懷裡,自幼喪母的我又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母愛,心頭暖意融融,一絲絲地蕩漾開來。
試探(二)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踏實,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太后說的那出戲究竟是何用意,我苦思冥想,從上半夜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始終都想不明白。
天發白時,我索性掀了被子早早起身,待琉璃打水進來,我已整個地拾掇整齊了。
“姑娘,你起得好早。”琉璃打濕了絲帕交到我手中,五個月相處下來,她也知道我並不喜歡被人伺候著,在遭到數次拒絕後她也樂得輕鬆了。
“雅兒姑娘,太后喚你過去。”
我望著小祝子打趣道:“琉璃,你瞧,有人比我還早。”
小祝子傻笑,琉璃揶揄,給寂靜的梧桐院帶來了稍許歡聲笑語和片刻的放鬆。
我挽起太后的手臂,她拍了下我的掌心,吩咐道:“小祝子,你遠遠地跟著就好。”
這個方向是去往皇帝哥哥會見群臣和平日批閱奏摺的九州清晏的,在圓明園中逗留了近五個月,唯一的收穫就是將整個園子的地形摸了個清清楚楚。我的腳步慢了下來,輕聲問道:“太后您這是要帶我去皇兄那裡嗎?”
她笑道:“沒錯。”她拉起我的手加緊步伐,“我們快些去,遲了就看不到了哦。”她童心未泯的表情像極了即將遊戲的孩子,期待又嚮往。
我們走進了九州清晏的御書房內,太后又扯著我的衣袖進了內室,這裡同外間僅以一張帘子阻隔,能看到外面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我們才坐定,皇兄就步履勻稱有力地走了進來,端坐御案前,翻看起摺子來。我才要開口,太后朝我搖了搖頭,耳語道:“少安毋躁,靜下心來。”
只見皇兄舉著奏摺,時而皺眉,時而面露笑容,桂公公每間隔一陣子就會給他重新換上熱茶,伺候周到。
我隱隱覺著太后所說之事同六哥哥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事到如今,我反而定下了心。我人在這裡,著急也沒用,一切靜觀其變。
等了許久還不見有任何的動靜,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稍微動了動,反觀太后還保持著優雅的坐姿,臉上笑容也絲毫未變。
約莫一頓飯的工夫,皇兄終於放下了摺子,揉了揉太陽穴,喚道:“桂圓,傳傅恆和瀟湘姑娘進來。”
心往下一沉,這事兒果然和傅恆有關,可是他和瀟湘又怎麼會在一起?我有不好的預感,悄悄將帘子拉開一條fèng,正瞧見傅恆和瀟湘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一個似心事重重,腳步懨懨,另一個春風滿面,逸雲輕風一般飄然而來。
多月未見,傅恆看起來清瘦了不少,唯有那雙眼睛還是清亮如昔。
“臣傅恆(民女瀟湘)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鏗鏘有力和溫婉嬌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瀟湘姑娘,晴嵐的病勢現在如何了?”皇上從御案前步履輕鬆地走了下來,行至瀟湘身前時,微微用力一帶,將她平穩地托起。
“回皇上的話,張公子的病情已無大礙,只要細心調養,不出一年半載就可完全康復。”瀟湘低頭復命,眼睛卻不自覺地瞥向了一邊的傅恆,再捨不得移開分毫。
“嗯。”皇上略一頷首,眼睛也落定在傅恆身上,“你也起來吧。”他轉身又回到御案前坐定,食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我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在往我這裡瞟來,急忙往後退了一步,帘子隨之擺動,帶動絲絲微風。
久久聽不到外頭的動靜,我愈發的煩躁不安,再次撩動帘子,只見皇上雙目微閉微開,手枕在額頭上,像是在反覆斟酌著什麼,而遲遲拿不定主意。
“咣當”一聲,聲響竟然出自我身後,我回身望去,太后手上穩穩地端著茶盅,正在往嘴裡送去,而杯蓋卻不翼而飛。
她嘴角笑容輕溢,如果不是地上那摔得粉碎的白玉瓷蓋,我幾乎就以為那聲巨響只不過是我的錯覺。
“瀟湘姑娘,你醫術卓絕,妙手回春,朕曾經答應過你,只要你能醫好晴嵐,錦衣玉帛,高官厚祿任你挑選,而今你可有了主意?”突如其來的一問讓我尚來不及思考太后丟擲杯蓋的用意及內中蹊蹺,我俯身牆上豎起耳朵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瀟湘莞爾而笑,緩慢而清晰地說道:“瀟湘不求名利,但懇請皇上為我指婚。”
皇兄眉梢輕挑,臉色不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把玩著手中的鎮紙,沉聲道:“你要婚配何人?由朕替你做主。”
此話一出,我頓時緊張得全身鬆軟,死死地抓著衣襟,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瀟湘對傅恆一往情深,這是她最好的機會,她斷不會錯過。
果然,她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輕巧地吐出了兩個字:“傅恆。”
傅恆的身子一震,背脊僵直。我不敢看他此時的表情,瀟湘對他勢在必得,而皇兄又完全站在她這一邊。他,真能抗拒得了嗎?
“傅恆,朕將瀟湘姑娘婚配於你,你可願意?”皇兄的聲音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縹緲得我怎麼都抓不住。
忽然有些明白太后讓我躲在這裡偷聽的目的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傅恆所作的決定足以影響到幾個人的終身幸福,只要他心中有我,他定然不會應允這門親事,哪怕是皇上親自指婚。這樣的考驗雖然殘忍,但卻真實有效。
我手掌緊緊地捏成拳頭,兩眼發直,一顆心怦怦亂跳,怎麼都靜不下來。我對傅恆的信任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如履薄冰,因為他現在要面對的不只是瀟湘一個人,他要挑戰的還有大清天子的權威,即便他是我的親哥哥,他的心思仍不是我能夠捉摸透的。
手心裡不知什麼時候已全是汗水,御書房內靜寂一片,所有人都在等待傅恆開口。在我心中有兩種矛盾的感情在激烈鬥爭著:一方面是盼望他可以坦率而堅定地說出“不”字,全了我們生死不渝的可貴情誼;另一方面我又不願他因違背皇兄的意願從而惹上殺身之禍。思緒萬千,在我私心裡前一種情感終究占了上風。
似隔了千年之久,才聽見傅恆的聲音平平響起:“臣,願意。”
我死命克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慘然一笑,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那定是張面如死灰,毫無生氣的臉,我好像一個溺水的人,連剛碰到手的一塊木板也滑失了。
我抓著牆頭緩緩地蹲了下來,那般的揪心,猶如一塊巨石在我胸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身體有些飄忽,疲憊的腦袋麻痹了。他們接下來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清,只是在心裡一遍遍地和自己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臉上cháocháo的,濕濕的,伸手一摸,全是淚水。一塊精緻的小帕子遞到我跟前,我抓過來亂抹一氣,將滿腔的愁苦都發泄在了這塊絲帕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鑽進我耳朵,太后憐愛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把我摟在懷裡:“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心裡難受,不過長痛不如短痛,傅恆終不是你的良人,你要儘早回頭。”
我苦笑,她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為何要讓我親眼所見,親耳聽到,這樣對我過於殘忍。
太后繼續說道:“雅兒,你心中一定在怨恨哀家對嗎?”我矢口否認,她又道,“你的性子像極了你娘親,認準了就不會輕易放棄。哀家要是不給你下帖猛藥,你能認清事實嗎?”
我不願承認太后所說,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在默默地問自己:“這樣執著究竟值不值得?傅恆他真的在乎你,又怎會另娶別人?他怎能在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給一個女人的同時,又接受另一個女人?”這樣的邏輯,我實難理解。
心中早已認同了太后的話,可我還是嘴硬地替他辯解道:“皇上指婚,那是天大的榮耀,也是他的福分。難道太后您希望他違抗聖旨嗎?”
太后臉上的笑容立時遁去,我也為自己衝動之下的口不擇言懊惱萬分,太后輕咳一聲:“雅兒,既然你這麼說,那這第二場戲你是非看不可了。”她扯我起身,把我推到一邊,“好生聽著,望你能明白哀家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