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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我冷漠的態度激怒了,乾脆利落地說道:“就算我當時告訴你又怎樣?你能同他們見面嗎?要不是因為他們,我也不會燒了城西的那處房子。”
我驚得冷汗淋漓:“你說什麼?”
陳叔見說漏了嘴,再也無法隱瞞下去,索性慡快地回道:“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為了不泄露你的行蹤,我將他們關到了那兒,後來官兵追蹤而來,為求自保,我只得將那焚毀。”
我握緊拳頭,重重擊在牆上,明知道雅兒和紀昀最終還是順利脫險,回想起來,仍是不寒而慄。雅兒,當她為我涉險的時候,我卻沒能在她身邊護她周全,我這樣子,又有什麼資格許她一輩子的幸福。
“從今日起,你給我老實在這待著,哪裡都不許去,”陳叔臨出門的時候又折回來交代我,“外面風聲緊,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
安分?我苦笑。
是夜三更,思念心切,我仍是潛回家中,熟門熟路地摸進了雅兒的臥房。
雅兒整個人像蝦米似的蜷縮成一團,我輕笑,我的雅兒,睡姿亘古不變。銀白的月光傾瀉在她的床上,將她的臉龐勾勒得清晰無比,她鴉翼般的長睫毛在臉上投下兩塊陰影,挺直的鼻樑,圓潤的雙唇微微上揚,似乎正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雅兒,你夢到了誰,你的夢裡會有我嗎?
我在她的房門外倚牆而坐,遙望夜空,月光清冽,刺得我幾乎留下淚來,一遍遍默念雅兒的名字,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而她早已在我的心裡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深吸口氣,春日的深夜,空氣微涼,我起身看看雅兒,所幸薄被還好好地蓋著,又繼續席地坐下,刻意地不去深想陳叔發現我又擅自離開的狂怒。
客觀地說,陳叔對我還算不錯。當年因無意闖入禁區被逼指天盟誓加入了這所謂反清復明的組織以後,一直由他傳授武藝,多年亦師亦友,更是在他的薰陶下,我從一開始的被迫接受,到漸漸融入其中,儘管我不認同他們某些過於血腥和偏激的言行。
我痴痴地望著沉睡的雅兒,當你夢到我的時候也會有這般的笑容嗎?
思緒又逐漸飄遠,讓紀昀結識雅兒是我所犯的第一個錯誤。然,去傅府找傅恆拼命,又是我所犯第二個致命錯誤。第一次,嫉妒讓我發狂;第二次,衝動又使我萬劫不復。
那日,當雅兒昏厥在我和紀昀面前,我驟然明白過來,只要她能過得快樂,陪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是誰就真的那麼重要嗎?可當我掩在窗外,聽到義父和紀昀的一番對話時,我才知曉原來事情並非我想像中的那樣。雅兒,確實有了心上人,不是紀昀,竟是朝中重臣傅恆。他幾次三番地破壞我們精心設計的刺殺行動,如今新仇舊恨一併上來,我毫不猶豫地直奔傅恆府邸,根本不去計較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月往西移,天就快亮了,我揉了揉坐得麻木的雙腿,站了起來。
傅恆的身手確實了得,而我刺傷他的同時也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從此,便是永無止境的逃亡生涯,我不願意離開京城,因為我知道,一旦遠離京師,我就再也見不到雅兒了。
我將頭抵著窗欞,看著她。沉沉的夜色中,雅兒的臉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既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 。
終於明白,不是每一種語言都可以交流,不是每一對眼神都彼此通透,不是每一次回首都心有靈犀,不是每一回欣賞都充滿默契。就在那天那個時刻那個地方,於千萬人之中遇見所遇見的人,無可避及地撞了滿懷,於是重重疊疊的思戀化作指尖的摩挲,懸崖峭壁上的花開了,在艷陽下迎風招展。
雅兒,這次我是真的要離開了,帶走你曾經留給我的歡笑。我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在何時何處,也許是你成親的時候,也許是在刑部的大牢中,也許是在菜市口的刑場,如果有一天我慷慨就義,請不要為我悲傷,我只期許再見你時,能釋然地對你一笑,給予你最衷心的街角的祝福。
番外之瀟湘篇
那場雨,下在心裡,這麼多年未曾干去,一面之緣的相遇,決定來世今生的宿命。
青石板上,遠去的馬蹄,他日約定在青春中慢慢燃盡。你多情很無心的一筆,把我葬在等待里。
花開在雨季,心碎在手裡,那叫瀟湘的女子在哪裡?
花開在雨季,心碎在手裡,那瞬間,足夠用一生去回憶。
花開在雨季,心碎在手裡,那叫瀟湘的女子太美麗。
花開在雨季,心碎在手裡,那瞬間,足夠用一生去珍惜。
瀟湘雨。
無法忘記……
綿綿的秋雨稀落地下了半旬,仍舊不見放晴的跡象。抖抖肩上月白的素繡披風,我伸手合上了窗扇。
為師父守孝業已一年,北方那個城池裡的一切,似乎遙遠似乎熟悉。初時離鄉因師父而起,之後離京亦源於他老人家。
“小姐,藥熬好了。”小荷放下白木托盤,輕聲說。
“嗯,我就喝,你先出去吧。”我轉身踱步到桌邊,看著那碗棕黑色的湯水,心下思慮萬千。
我自幼體弱,父親膝下無子,中年得女,對我超越了一般女兒的疼惜。我甘享了所有的親情關愛。
在記憶深處,總有個懵懂的畫面。青紗幕帳中,我端著一碗藥汁,蹙眉嘆息。床邊坐下一個人,接過芙蓉碗,輕噓熱氣,笑著餵我,一勺又一勺。最後手指還會撫上我的嘴角,娑去點滴餘下藥痕。溫熱的拇指指腹輕柔地平復下我眉心的些微皺褶。
我知道,那個溫柔如斯的人,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一個商人。在商所中十分健談精銳,回到家中,看著我時,對我笑時,眼中總有細末的落寂遺憾。他從沒停止為我尋醫問藥,直到遇到了後來成為我師父的名醫葉天士。
師父是個純粹的仙風道骨的人。我不知父親是如何知曉他、尋到他的。只記得一個暮春的清晨,師父站在滿池碧水旁,朝我微笑,說:“瀟湘,你看這春陽下的初荷,你以後也會這般。”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改變了我生命軌跡的人。
師父開始時候並不是我的師父,僅是為我治病調理身體。後來,我漸漸迷上了淡淡的藥香,開始留心或不留心地注意師父講的藥理,開的藥方,種的藥糙。
人人都說我氣色好了,笑容甜了,話也多了。父親望我時愉悅地一笑,笑得我心裡暖暖的,泛滿幸福。
師父在我家住了近半年,分離時日,我心裡糾結若失。師父把手裡的馬韁遞給小廝,他說:“瀟湘,願意認我做師父嗎?”
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怔忡地盯著師父清朗平和的臉,試圖找到些表情證明這個消息。
師父失笑,拍拍我的肩:“你沒聽錯,瀟湘,我收你為徒。”
於是我成為了葉天士的關門弟子。師父留下了許許多多的醫書藥典,我慢慢細細地讀,真正體味出了點修身之感。人生開始綻放出了瀲灩的光華芬芳。
我輕輕攪著熱燙的中藥,曾經迷戀熟悉的味道,現在聞來竟令我陣陣驚悚委屈。
“傅恆,傅恆……”我低聲呢喃著你的名諱,橫亘著百千距離和山水,你能否聽到聽懂?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我不否認,我是個驕傲到有些自負的人。父親一味地縱容,我的婚事一拖再拖。
不是不期待的。我也時常倚上雕欄,仰頭望著晴陽,望著月華,望著星輝,望著陰雲,望著雨雪,問天也思量,自己心中悵然失掉的那一塊何時修補好?
我,是盼望著那個人的出現的。無關家世、無關親疏,只是一心一意地愛他戀他。
所以,當父親最終惱怒,要我投繡球擇親時,我有點不甘又有點雀躍。
也許,也許。也許我的良人即將走進我的生命?
當那日在高閣之上,與千百人中我獨獨看見你時,我明白,我已經淪陷。
我小心翼翼地感激上蒼送你來我的世界。沒有早一點,沒有晚一步。
當那奪目的桃紅色繡球落入你懷中時候,我分明心裡一動,莫名地有點瘡痍荒涼之感。
你茫然地昂首看我,帶些嘆惜。
“吧嗒”一聲,面前的瓷碗漾起兩片漣漪,我摸摸臉頰,濕溫了。是我哭了。
我舀起一勺藥,送到嘴裡,澀澀的極苦。難怪一向鏗鏘的我會落淚了。
慢慢地,我喝著藥。師父去了,沒有誰再為我把脈開方了。師父,你是看出他們高貴的來歷的吧?那麼為何你要我北上京城去蹚那渾水?
當時傅恆決絕地離開,我便咬著下唇暗自發誓,此生非君不談嫁娶。
莫非是師父千里讀心聽見了我的吶喊?
是命運送來了你,那麼我要珍惜命運,好好地把握住我和你的緣。
那片院子很美,但我總是會想家。皇家天家,終究還是自己的家最好。
應下傅恆所託,我進京為某位皇親國戚看病。
他把我帶進一個美輪美奐的園林,後來我知曉那便是聞名的圓明園。病人是個矍瘦清雅的男子,眼底朦朧著些華彩光輝,可整個人怏怏疲倦,面色慘白毫無血色。
我知道,這是個難題,不折不扣的難題。我能做的僅僅用我的手和腦挽留下此人的存在,這無異於為人續命。
他的妻子是個美人。即使多日的勞累刻畫在她的面上,那雙秋水明眸仍是未蒙上絲毫的塵埃,堅定地凝視著他——張若靄。
我皺眉,今天的藥尤其酸澀。我放下湯匙,端起碗一仰頭,飲盡了所有的苦。
心底一處被觸動了,扯得絲絲的痛。
小時候以為只有父親才會溫柔地為病重的女兒餵藥撫平眉頭,而張若靄和承歡告訴我,生命中會有一個無關血緣的人,如此相待。
張若靄的身體是生就孱弱的,氣血雙虧,肺臟虛滯,加之他心思婉轉細緻,憂思過慮,頗耗心神。我邊研究病理診方,邊為他開些補元的藥,再施以針灸藥石外療,他倒也氣色恢復很多。
承歡雖未病,但和張若靄一般瘦削。我後來才知道她剛剛生產不久,只見她日夜照顧張若靄,寸步不離,完全不提及幼子的事情。我曾經勸過她不用所有事都親力親為,她只搖頭疲憊莞爾:“瀟湘姑娘,如果我救不回晴嵐,我會恨死自己的。現在我只是讓自己以後可以少怨怪自己一些罷了。”我聽出些生離死別的悲涼,就也由著她自己守火熬藥,端湯送水,絕不假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