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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念及這個名字的時候,於我還是震動的。
她的執拗和堅持令我感動,她的頑固和善於把握時機卻讓我平添幾分厭惡。縱然我因為皇命難違答應娶她為妻,但是,我傅恆又豈是甘願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平庸之輩,所以,她註定得不到我的真心相待。傅府門庭,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不多。
紀昀,儘管萬分不願,我仍不得不承認他的出眾才華是我難以跨越的一道高峰,我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將自身與他比較,驟然發現,除了勝在與雅兒相識較之他更早之外,我竟無其他優勢可言。他尚未娶妻,而我已滄桑多年;他與雅兒年齡相仿,我卻年長她十歲有餘;她從沒有發現在紀昀的身邊她是快樂的,而我不僅讓她困惑迷茫,甚至,給不起她想要的簡單幸福。雅兒始終覺得瀟湘是橫亘在我同她之間的一根芒刺,其實,對我而言,紀昀才是我們到達彼此心端的屏障。所以我才會患得患失,一葉障目,以致我會用言語刺傷了她。
靈兒的嬉笑聲將我拉回到現實,我背負雙手走至窗前,他活潑伶俐的身影在樹下徘徊,一派天真爛漫。
我微微嘆了口氣,皇上,九五之尊,他終究是不願將雅兒婚配與我。無關我已娶妻的事實,無關嫡庶,富察一門內有家姐貴為皇后,外有叔父、兄長和我在朝上權勢的日益鞏固。皇上深謀遠慮,他不會重蹈覆轍,放任富察家族成為第二個索家。
我看得通透,偏還心存幻想。
直到皇上暗示我為逮捕穆如風可以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我才驚覺我同雅兒真是走到了盡頭。
君臣之道,是拴住富察一門的枷鎖,亦是一把利刃,將我同雅兒僅剩下的點滴切割殆盡。
我身不由己,可是,雅兒她不會知道。即便知曉,也無法理解。我的雅兒,太純,太真,眼裡容不下半點沙子,而我肩負整個富察家族的榮辱成敗,這是我的責任,然,不該轉嫁到她纖弱的肩膀,無論悲苦,都讓我一力承擔。
雅兒,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要做任何傷害你自己的事。只願你記得,我永遠是你的六哥哥,而你是我永久的魔咒。
番外之紀昀篇
每次,都是你先轉身離去。
每次,空留我一人痴望你的背影。
也許有些蕭索,
也許帶點落寞,
也許這便是我愛你的方式。
……
(一)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沐春三月,薰風習習,撫在臉上暖洋洋的。
伯倫樓里,桌旁的如風已經喝得爛醉,趴在桌上呵呵傻笑,說著嘰里古怪的酒話。我斜倚著窗,目光停駐在樓下那抹淺黃色身影上。烏髮及腰,身肢纖弱,足履輕盈,衣袂縹緲。她漸行漸遠,我眺望遠方天際,似乎有七彩的霞光旖旎瀲灩,交輝熠熠。
當時只道是尋常,我那時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背影我會用一生來凝視。
沈卓雅。卓然於茫茫大千,雅麗以芬芬之姿。夢魘一般糾纏了我所有思緒。
她說她不喜西施的身擔國恨鄉愁,活得沉重華麗,卻獨愛東施的淳樸田園生活,怡然自得。
她初時踞於水邊,形容狼狽。卻轉瞬以蹁躚明媚,古靈俊秀之容貌,驚艷了我。
這個沈卓雅是個薩滿樣神奇的人物。我中了她的蠱咒,名叫一見鍾情。
走出“同仁堂”,外面的陽光倏地刺進眼裡,我不由得恍惚了下。
身上的傷口隱隱的痛,血肉之間絲絲纏綿,也許結了痂留下疤便好了。可心底萬千瘡痍作何呢?
邊緩緩移步回宅,我邊復而嘲笑自己。
狂妄浪跡的我,自詡才情的我,流連風月的我,怎麼會又傻又蠢地相信所謂一見鍾情?
那麼美好的詞彙,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番存?
或者,只是我自作多情地把我的單戀稱為了鍾情。
一點硃砂,兩方羅帕,三五鴻雁,亂了四季楊花;六弦綠漪,七星當掛,八九分相思,懶了十年卷牘。
她的心從來不在我,我怎麼會不懂不殤?情深不壽,我只是中毒已深。
(二)對影成三人
如風是她的青梅竹馬。那個風流俊朗的瀟灑男兒,每每在提及她時眉眼間寫滿溫情脈脈。
我站在崖邊,面前是俏麗如蓮的雅兒,身旁是兄弟情重的如風。我,曾經想推離如風離開這片危險,只讓我獨自墜入身後無盡深淵。可是痴痴望著雅兒,我深切體味著人生的多姿美好,我不忍離去,不忍。
戀火灼得我沸騰,也傷了我一生的好友。
兄弟,因為她是沈卓雅,所以我無法退讓。
從雅兒看向如風的清澈的眼光中,我仿佛看到了希望。雅兒心中所中意的,不是她的兩小無猜。
所以當沈老伯讚許地拍著我肩,意欲將雅兒婚配與我時,我猶如得見三千弱水邊,她清妍獨立,笑靨繾綣,眼中的波光粼粼泛著華美的希望。
雅兒,你是我今生的妻子,永世的妻子。
得妻如此,我復何求?
傅恆,才是她那深植心間的良人。
第一次在伯倫樓偶遇此人時,我並未太過在意。然,他身上散發出的成穩溫潤,亦不輸他那位氣勢恢弘、不怒自威的主子。
而後,當我回鄉赴考,在河澤之中眼見他懷擁我朝思暮想的她時,我第一次痛恨自己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衝去,一拳打在他下頜。
那副對子,於我豈是難事?可眼角突突地跳,心神如何也定不住,眼前晃來閃去的,都是她和他十指交握的堅定。
飄然遠走,前帆渺渺,湮沒在天水交際處。有如我那無疾的愛情。
或者,我只是他們偉大愛情的一個過客?
(三)死與生原來咫尺
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然,命多舛,人若不再,何以言情?
思及這個道理的時候,是我離幸福最近的時刻。
雅兒抱著我,手中殷紅地綻放著我的鮮血。擁著溫軟的她,心盛旌搖,神志游弋在清醒與迷茫間。
我擋在她身前的瞬間之前,我腦海中徘徊著一個可怕的念頭。生不能相守,那麼同死吧,我們一起赴奈何橋的孟婆之約。
看著寒光畢現的金屬刀刃直指雅兒,我沒有第二個心思量度後果,撲上前為她挨這刀,我在流血也在笑。
路過生雲精舍,還是很擔心如風。
我從前便覺出他行事有異,神色時而籠上些迷惑絕望,平添詭異。但在最終得知他果真參與了反清復明的組織,於我還是震動頗深。
大清基業入關三代,朝廷比之漢明,清廉勤政許多。百姓安居樂業,一派昇平阜順之景。率性如他為何參不透?還要執拗於這民族瓜葛?
我勸不動他,就只能以一身之力來盡力維護他。
繼續往前走,我心裡越發酸澀腫脹。
這條小路上,隨處有我同雅兒的點滴記憶。淳樸的王大爺最終只要回了他的十九頭羊;囂張的紅毛羅剎也是在這裡被我挫敗。鬥文斗才,這不是我贏得最漂亮的,但是我記得最清晰的。因為,雅兒。因為她在我的身邊見證著。
我嘆氣,責怪自己不爭氣,打定主意不再相見,卻依舊甩不掉她的糾結。
我是一個男人,就是頭腦再清晰也有怒氣,也會吃味。
那日得救時,我存活下來,心卻轉瞬死卻。
休論二人間涌動的蓬勃情愫,她同他相對而立,便是一道風景。
我輸了。
雅兒的歸宿一直是傅恆,我便是戲文中荒謬的跳樑小丑。
前刻她許我的不離不棄,如斯蒼白。我的驕傲不許我再眼見她投入別人懷中。轉身瞬間,淚在心裡成了河。
沈卓雅,若我離去,終不再見。
(四)再見時難
不再見嗎?
上次短暫闊別雅兒,我便熬不住這相思之苦,飛奔來她的窗前,卻沒有得見,趕到妙應寺,終於再見她的背影。
我的雅兒,背影又復蕭瑟了,依然那般嬌小那般堅強。
我在沈家宅院門口逡巡往返,猶豫不決。
我還是敲開了那扇門。我還是邁進了那廳堂。
沈伯父興高采烈,見我進屋就急忙遣人去喚雅兒。我隱約焦躁,不知雅兒可好。
沈伯父提起雅兒,眼底儘是愛憐。說她大病一場時,劍眉緊擰,連的我也心鈍鈍地剜痛。
雅兒最終是不願見我的。她的侍女只低頭回說她出門去了。
常相思兮長相憶,一日不見兮度日如年。幾月不見,已經漫長如一生。
我眼見她徘徊在生雲精舍門前,逢人便打聽我的下落,心中有竊竊的欣喜,雅兒,終究還是正視到有我的存在。可在她回頭的剎那,我仍是怯弱了,我害怕她還是把這份關切歸結於兄妹之情。
也罷,故人而已。我只是故人。
我寧願相信雅兒投給我的那些含情凝望只是一個夢魘般的幻覺。我選擇安靜守候,她也任由我保護著寵溺著。我曾經以為她有一天會心甘情願地愛上我。
可是,我錯了。等候換不回愛情。
別時容易,再見時難。
(五)情深不壽
圓明園,九州清晏的御書房內,當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許下將金枝玉葉的格格婚配於我時,我也曾有過猶豫,有過掙扎,可腦海中那抹始終揮之不去的清麗秀顏和蕭瑟背影,讓“尊旨”二字有如千金重擔。
違抗聖旨的後果我不是不清楚,可當我跪下婉言拒絕皇上的美意時,心中沒有忐忑,反而一片清明。雅兒,即便我的身影從未在你心中有過半刻停留,我也早已認定你就是我的妻,又怎能再容下旁人。
緩緩步出圓明園,我孑然立於道旁,拿出胸揣的一幅畫像。
畫中人豆蔻年華,丹唇素齒,娥眉淡掃,單衫杏紅,素手纖纖。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