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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近日正和殿得奴才私下討論的事都是:皇上今天睡了麼?大伙兒都盼著皇上好好睡覺,哪怕閉眼休息會兒,他們還能跟著打個盹呢,再徹夜點燭不眠,皇上撐得住,他們這些奴才卻要倒了。
只可惜蕭承啟真的睡不著。
熬了幾日,卓海覺得不行,又偷偷遣人去請皇后,沒想到皇后那廂正在整理六宮事務,聞言只囑咐小廚房多做幾盞冰糖燕窩送去,完全沒有親自出馬的意思。
卓海看了眼回稟的小太監,又回頭看了看伏在御案上拼命幹活兒的蕭承啟,徒留一聲嘆息。
“皇上,要不咱們晚上去皇后宮裡用膳吧?”卓海換了個思路,小心試探。
蕭承啟答非所問:“嗯,皇后的協理六宮的事都交代好了吧?”
卓海一愣,只得順著他道:“皇上若是不放心,不如去看看?”
蕭承啟道:“聽說前幾日純婕妤宿在了皇后那裡?”
卓海不知這話該怎麼接。
兩人前言不搭後語的說了一陣,蕭承啟到底也沒說要不要去皇后宮裡,卓海無計可施,站在一旁閉了嘴,過了好一會兒,蕭承啟從書卷奏摺中抬起眼,似是猶豫了好久,才開口對他道:“你說,皇后出宮帶的東西是不是都收拾好了?”
卓海一怔,察覺到他的語氣和往日不同,有點迷茫恍惚,更多的是躊躇和不確定。有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的蕭承啟,剛剛經歷喪母之痛的孩子,被硬拽著裝進北上的馬車,從高高在上的皇子變成蠻地不值一文的質子,那孩子拼命咬牙把淚水吞下,轉頭卻滿是迷茫的問他:我還能回來見母妃嗎?
不管過了多久,終究還是當年孤苦伶仃的孩子。
卓海心疼他,不想逼迫過甚,那麼多年裡,蕭承啟不曾體會親情,何談更深一層的依賴和愛慕?何況他的心病遠不止“不敢觸碰他人”那麼簡單,在蠻地的時候陰影太多了,他能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用盡全力。
卓海也曾問過他,為何不告訴皇后這些事。
蕭承啟抿緊了唇,只反問他:說了又能怎樣?
說了他也不能留下她,皇宮這個牢籠里已經有了他這個囚徒,她有機會離開,他有什麼資格將她扣下?
卓海眼眶有些發紅。
“卓叔,你派一隊暗衛先行一步,去北邊探探路,北方酷寒路不好走,選些平整少冰雪的道路,馬車走得也能順利一些。再選一隊緊隨皇后,將人保護周全。”蕭承啟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平靜。
卓海應道:“小老兒這就去辦。”
蕭承啟點了點頭,放下奏摺,又抽出一卷黃綢來。
卓海愣了一下,上前幫他研墨:“陛下要寫聖旨?”也不知蕭承啟想到什麼了要親自撰寫,一般聖旨都由皇帝口述,大臣代筆,然後拿給他確認,很少有皇帝自己動筆的時候。
“給皇后的,她需要。”蕭承啟道。
卓海明白他要寫什麼了,是廢后的旨意。趁著大臣們藉由子嗣一事對中宮發難,蕭承啟要下一道廢后的聖旨,給皇后離開皇宮的機會。
其它的政務都可以由別人來代筆,只有這件事情他不想。
寫聖旨在平日來說是件很簡單的事,眼下做來卻讓他難受,筆有千斤重,每一個字都要想很久很久。明黃色印著龍紋的綢布,和當年立後的詔書一模一樣,可心境卻是天地之別。
出神間,手好像不聽使喚,兀自寫下了四個不應該出現在廢后旨意上的字:溫良恭淑。溫是溫柔如水的溫,良是寬仁善良的良,恭是恭順謙和的恭,淑是淑懿敬慎的淑,皆是世上形容女子最美好的字眼。
也是記憶里的她。
他還記得當初立後時的詔書也是他自己寫的,這四個字他選了好久,不是他書讀得少,只是他想選得更準確一些,方能符合她的品性氣質。
她是在他和右相面前接的聖旨,前皇后剛剛倒台,右相暗自氣得咬牙切齒,兩人卻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他們心裡有數,只要掌握了後宮,前朝收網在即。她就穿著正宮的華服,端莊的行了禮,抬起頭來笑容漫進眼眸,晶亮的仿佛天外星辰,她的眼睛會說話,說的話只有他聽得懂,他也跟著她露出笑容。
那時他滿心快意,想的是那老匹夫終於要栽跟頭了,自己選的姑娘終於可以和自己並肩作戰了。那個姑娘卻在右相離開後對他多說了一句,她說:
“皇上,臣妾會一直陪著您,絕不會讓您孤身一人。”
他當時怔了怔,只像往常一樣道了聲“多謝”。謝她願意花那麼長的時間陪他成長,謝謝她始終站在他身後給他力量。
她淺淺的笑了。
往事如煙,他以為承諾的“一直”是永遠,沒想到和右相勢力一起消散在這宮城裡了。
人非要到分別的時候,才會想起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個笑容。睡不著的時候,昔日的片段浮光掠影般在腦海里閃現,想抓住幾縷仔細看看,竟發現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也好,他想,他畢生能抓住的東西太少,誰都不會和誰生死不離,比如拋棄他的父皇,撞柱而亡的母妃,還有那些冷眼旁觀的兄弟,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更不能來要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