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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筆寫下一個“悅”字,蕭承啟最近心情好了不少,兩人相識多年,越長大他的笑容越少,她曾經覺得,如果他沒有去圖坦國做質子,一直在父皇母妃呵護下長大,應會是個爽朗的少年,不一定坐上最高的位置,但一定過得歡喜自在。
她安靜思索,蹙了蹙眉,接著落筆,緩緩寫下一個“離”,世間常態便是如此,兩人都是習慣分別的人,正如她告別兄長進了宮,而他離開家人故土成為質子,前路漫長,再久的離別,熬過去也就無事了。
她怔怔望著,未曾想濕潤的筆尖掉下一滴墨,正好落在“離”字最後一筆。顏色濃重,在紙上和心頭同時暈開。
離別之苦兩人都感受過,她也許該問一問他的想法,倘若他覺得眼下這樣很好,希望她留下,那麼她就將離宮的事擱置一段時日,嘗試著和他好好相處。若是他按舊約所言,並無挽留之意,她離開也無所謂,自此海闊天空,亦是另一種人生。
這般一想,確實不必糾結,離開與留下都有活法。
她的思路頓時清明不少,一瞬之間豁然開朗。
午後,蕭承啟被公務纏得煩了,來找她下棋,她就借著機會打了腹稿,決定和他聊一聊。
蕭承啟棋路正酣,連吃了她不少的子,謝柔收斂鋒芒,勢孤取和,以守為攻維持住了形勢。兩人連下了多年的棋,對彼此的路數很了解,蕭承啟看她縮回去,捻著棋子笑了笑。
“每次都這樣,朕記得和你第一次下棋,就輸在你的示弱上,這麼多年,不打算換個打法嗎?”
謝柔抿唇笑道:“打法不重要,結果重要,這也是陛下說的。”
蕭承啟啞然。一子之後,眼看著女子突圍反攻,蕭承啟皺起眉來,嘴上道:“這招倒是百試靈驗。”
謝柔微微一笑,手上卻是停了。
“怎麼了?”她離勝局不差幾步了。
謝柔道:“若……臣妾此局勝了,能不能求個恩典?”
“嗯?”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賞賜,蕭承啟沒適應,滯了一刻才道,“好。”
他心想,或許是她有了什麼想要的東西吧。於是最後幾步棋他也就沒再掙扎,由著她順利贏了。
“說說看,想要什麼?”他生出點好奇來,扔了棋子問道。
“無論什麼,陛下都會給我?”她眼眸清亮。
這話怎麼說,過去那些年,他在偌大的皇宮幾乎一無所有,能給她的他都給了,現在她的話……委實有點古怪,但他還是隨口答了,道:“當然。”
“臣妾與陛下初見時,陛下曾說,待大事落定,臣妾可以自請離宮?”
蕭承啟一愣。
又聽她接著道:“臣妾近日思來想去,見海內清明,宮中風平浪靜,所以想問陛下一句,是否還有用得到臣妾的地方?”
蕭承啟腦海突顯一片空茫,而後尋回了神思,對她道:“若有當如何,沒有,又當如何?”
謝柔道:“陛下若需要臣妾在側,臣妾自然會一如既往,若不再需要了,臣妾就為自己安排個去處。”
她說得直接了當,世上敢將二選一的問題直接拋給他的,只有她了。可糟糕的是,蕭承啟沒有細想過此事,看到那封信以後,他原想聽聽她的選擇,沒料到她會提前一步,先把問題拋出來。
蕭承啟心中如被一塊大石堵住,進退兩難。
他想說,需要,這幾年他們配合默契,後宮有她更是穩妥,他對她很滿意,不打算換掉她。然而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有什麼資格留下她呢?
這個約定是他先提出來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天子。而且他心病難醫,他們八年來沒有同床共枕過,她呆在宮裡與守活寡並無區別。
她已經為他做了很多,不能再把一輩子搭進去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但總得為她考慮,就算兩人不是家人,也是多年來並肩作戰的盟友。
想明白了,他暗自攥了攥拳,挑揀著詞彙,低聲道:“你說得不錯,如今大局已定,沒什麼要緊事了。”
謝柔看著他,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蕭承啟道:“正如當年所言,如果你想走,朕不會阻攔。”
“……”謝柔怔然無言。
晚膳兩人沒在一起吃,各懷心事的散了。望著蕭承啟離去的背影,謝柔調整了半天情緒,忽而抓起一把棋子,也不論黑白,嘩啦一聲丟進盒子裡。
雀兒聽見響兒,過來幫她收拾,還笑她:“娘娘莫不是輸了,拿棋子撒氣呢。”
謝柔看著混淆在一處的顏色,嘆了口氣道:“嗯,輸了。”輸得沒了脾氣,細想也不怪他,以後天下都是他的,少一個盟友有甚麼打緊,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重了。
“雀兒,你去叫雲姑進來,咱們清點私庫,收拾收拾行囊,看看要帶什麼走。”
“娘娘你說什麼?”雀兒有點懵。
謝柔道:“我和皇上說了要走的事,他說去留隨我。”
“啊?”
*
蕭承啟心情不大爽利,棄了步輦走回了正清宮。
宮牆邊上的燈依次亮起,他在昏黃的光芒里呼出一口氣,獨自一人邁進空蕩蕩的大殿,關上門再無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