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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見到你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地想念著。這種全心全意的思念,我知你不會,因為你不夠時間來做這樣的事,也慶幸你不必領會這種焦灼和無助。用情少的人,擦身而過的時候會比較輕鬆。我希望你可以自在地轉身。
現在開始,不要回頭,我不想我的記憶里有你離開的背影。
你不用難過,也不必抱歉,知道與你分手是無法抗拒的,只是想告訴你,我是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的。愛,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我指日為誓,今生活著的時候,我們不能結為夫妻同居一室,死後我也願意跟你合葬在一個墓穴里。日後,當你對我的話有懷疑時,就請你抬頭看看天上不會消逝的太陽吧。
……
(下)
又是與日同輝的誓言。我感慨於古人的天真和執著,他們像剛被孵化的鳥兒一樣,不會擔憂前途,對愛的堅定就像相信鳥兒自己有飛的能力一樣毫不懷疑。
而我們,像翅膀退化的鳥,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天空,仰望一些再也無法獲得的堅持。心裡起落的,是屬於別人的感動。
當大車載著心上人漸行漸遠的時候,姑娘的心中充滿了惆悵。這種結果並不意外。拿現在流行比喻來說,就是海鳥和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兩人的愛差異一直存在。
愛情遠去了,再也回不來。只剩下這首歌,幸好還有這首歌,證明她和他曾經遇見。
只是,曾經得到,是否就該滿足感激?
相信那男子也是帶著慘傷決絕的心情歸去的。在牛車上想起過往的一切。他清楚自己是自私而實際的人,為了現實的一切忍心棄絕了她。但那傷痛也只有自己知道。他如同肋骨被劈了一刀卻只能悶頭走路的人。
“轂則異室,死則同穴。”她的誓言使他心酸,心下清楚也許連這樣的要求都無法應承她,所以只有轉身離開。她做不成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姬妾,更不是他的奴僕,即使她肯為他徇情,死後也不能同他合葬。死後,恐怕也要放她一個人孤單。
原諒我,空有相憐意,卻無相憐計。
這就是現實的逼壓。他不是幽王,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為所欲為。他的權力還不夠大,所以反過來被權力控制。他知道自己是個喪失了個性的人。可是沒辦法,自小受禮教的薰陶,他從裡到外,已經徹底地被它馴服,像肖申克監獄裡的一些犯人,早已習慣了在這監獄裡面亦步亦趨,遵循制度生活的人,如果放出去,反而無所適從。
我突然想起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句話,覺得這男子並不是不可原諒的。愛別離,求不得,有很多事,不是我們不去盡力爭取,而是根本,無能為力。
所以更喜歡那句被篡改過的泰戈爾的名言——塵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這樣的絕望更美麗更徹底。
有太多人,不是那種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事實上真正做到“轂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好像也不多。梁山伯和祝英台之所以能夠傳誦千古,正是因為他們所作所為,達到了神話的境界——愛如死之堅強。
《大車》這首詩,我解為女子對男子表達忠貞的愛意,但也有一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趕大車窮小子對心儀的女子表示愛意。這樣的說法也不是不通,所以特備一說,以供讀者老爺察考。如果這是男子對女子的愛情誓言,那可就大事不好!以常理來推論,這麼大顆的糖衣炮彈,女人一般都是會中招的!所謂“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他們的愛情能維持多久說不準,私奔卻一定是刀切香蕉——果斷。
女人,壞就壞在耳根子軟。若是換了男人,實際得多。寶貝你對我有如此強烈的好感嗎,那麼先用身體證明你的誠意吧。
※版本出處:新浪讀書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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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0:15 AM《思無邪》 2007.1但求魂夢與君同——大車檻檻,毳衣如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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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語,無法拔除的巨毒——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鄭風·將仲子》
“鄭風”的《將仲子》,是《詩經》里我最愛的篇章之一。其實這篇既不哀婉也不纏綿,更不壯烈。它只是在重複地,重複吟唱著一種無奈——人言可畏。
總不免想起阮玲玉,她最後留在世間的書札上,最觸目驚心的四個字,亦即是——人言可畏。人生到最後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四個字卻是雪地上的紅梅,耀人眼目地開。看起來美不勝收,實際上那艷麗,是釘子生生釘入眼睛後流出的疼痛。流言如罌粟,在流者口中燦爛如花,妖艷無比,傳播者會有一種吸毒上癮似的快意。轉到受者處,卻自是殺人不見血的陰冷毒辣。其實何止是阮玲玉,喪於這四字之手的人已不能勝數。
再遠一點的唐朝,是關盼盼的燕子樓。她因為白居易的閒話,議論她夫死不殉是不節也,羞憤之下絕食而死。我在徽州時,看見如許貞節忠烈的牌坊,心知樹起它們的並非石匠,而是那時代自認監守道德的衛道者和盲目跟從的大眾,使之堅固的也非石料,而是口口相傳的流言。念及,縱然周遭風景如詩如畫也未免心意沉涼。
先秦時代的男女交往,大約經歷了由防範相對寬鬆到逐漸森嚴的變化過程。周禮雖煩瑣到讓人發懵的地步,底子還是人性的溫暖。《周禮·地官·媒氏》稱:“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在周代,周禮特地為男女青年的戀愛、婚配,保留了特定季令的選擇自由。一過“中春”,再要私相交往,則要被斥為“yín奔”了。這樣的規定,大概跟那時的生產力文化種種不發達有關,人還因循保留了某些獸類本能。到了春秋戰國之際,男女之防就嚴格多了。《孟子·滕文公下》說:“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連“鑽穴隙”那么小小一下偷看,都要遭人賤罵,宋玉所言的鄰女登牆窺他老人家三年的美好時光算是一去不返了。鄭是先秦時有名的“yín奔”之地,可這個女子已經有了人言可畏的顧慮,可見社會輿論已到了可以殺人的地步。
相愛,卻錯了日映荷花的時候,於是變成了見不得天光的苦戀。“畏我父母”,“畏我父兄”,“畏人之多言”,《東方之日》里的齊女是任性可愛的,《將仲子》里的鄭女就是楚楚可憐的。她個性溫柔而謹慎,懇求著自己的情人——你不要莽撞地去翻越村社的圍牆,不要去攀里巷,不要想著爬過我家的牆,我不是愛惜這些樹啊,更不是不願和你相見,我只是擔心的這樣做會驚動了我的父母兄弟,讓隔壁鄰居知道。他們對我們的行為進行譴責的話,你和我在一起的可能就更小了。
我相信《將仲子》不是什麼刺誰不刺誰的詩,它是一個熱戀中的少女唱給情人的詩,有繾綣的愛意和對未來的隱憂。據《周禮·媒氏》載:男女結合,必須通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正式結婚。我想,詩中的女子和男子應該有點後世富家女子貧賤男的味道,女子生性溫柔謹慎,顧慮重重,男人卻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一時愛情沖昏了頭就要一往無前。
小時候覺得戀愛大過天,大了漸漸才明白:愛是一個人的事情,相愛卻是兩個人的事情,婚姻更是牽涉到一堆人是否和睦的事情,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酒,好就好,不好各自回家。因為讀出她的謹慎,所以相信詩中的女子是誠懇地付出了真感情的,因為她已經在為未來打算,對仲子這樣的相求,不是婉言謝絕,而是邀請:請你,和我一起努力來獲得我身邊人的認可。我們一起來經營感情。
需知三人成虎,眾口爍金。人言如洶湧撲下的錢塘cháo,歷來是可畏的,因為懂得,所以敬畏。
孟子比孔子務實,他對後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
我想的有點多,大丈夫既然富貴不能yí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被功名富貴所擾,不為貧賤清寒焦慮,不受強權惡勢的逼迫。如果為人清正如湖心明月,外事外物皆不能動搖。那麼亞聖所謂苦其心志的苦又自何處來?百折不撓的心志又是如何被鍛鍊出來的?
然後我在想,聖人未提流言,就像佛不戒煩惱,他是比一般人更明白人言的威力的。中國人的觀念很奇怪,大凡一個人出身低微,人們總要鼓勵他,英雄不問出處,你要寒窗苦讀自己懂得上進啊,難道想一輩子吃糠咽菜住茅屋嗎?但若一個人真想努力發奮,他所受的質疑同樣是很大的,人們通常會認為他不安分守己不自量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蘇秦相六國之前,在家人跟前受的屈辱就夠讓後來人凜然心驚,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如何冷眼相看是不言而喻的了。還有個著名的例子是韓信。韓信成名前靠女人供養,落魄到街上的小混混都不相信他會有出息,敢讓他從胯下穿過去。韓信鑽是鑽啦,也被人言擊得不堪,心灰意冷之下躲到大澤里去不見人,要不是被生命中重要的人鼓勵,這一輩子怕也是廢了。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前,他所需要面對的最大痛苦不是來源於身體,不是經濟的窘迫,而是周遭眾人口舌翻覆,對其才能的質疑動搖。這種不信比失敗更讓人灰心膽怯。
《西遊記》里寫太上老君有極厲害的八卦爐和三昧真火,把個孫悟空投在裡面煉。七七四十九日,孫猴子固然沒燒死,卻也熏成了煙燻眼,得了個見風流淚的毛病。神仙尚且如此,何況凡人?八卦爐是個靈物也不過死物一個,童子打瞌睡不煽風火就滅了。人的嘴卻比八卦爐厲害百倍不止,蓋因此八卦是以人心做火,以人言做柴,生生不息,千萬年不息。你不信麼,三皇五帝到如今,有誰躲得開流言的紛擾?堯舜大賢,孔孟親自上陣,儒家子弟百般粉飾,猶不免被人盤出老底:“堯幽囚,舜野死”。尋常人哪裡敵得過蜚短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