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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這才是姜尚真正的心思和觀點,之前對伯夷叔齊與其說尊重,不如說是敷衍。
薇是無分貴賤的食物,就算它是野菜,一樣開得動人。採薇之事貴者可行,普通百姓一樣可行。說完了賢者採薇,再來談談貧者採薇。
《小雅》里的採薇,就是戍防戰士所為,為了生計,辛苦坦然地去做,不勉強,也不作秀。歌中唱到:“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冒出芽尖。說回家哪時回家,轉眼間就到殘年。)此時薇不單是賴以生存的食物,更是節令更替時間的象徵,是離鄉之路的遠近。
當大巢菜紫色的花在眼底開開謝謝,歸鄉之期也一延再延。
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呢?還是如此身不由己?那王命發起的征戰啊,只為對抗凶蠻的玁狁。說是保家為國責無旁貸,然而總不免戰火哀艷,血流成河。和平怎麼總是這麼短暫?此際還能喝一口熱的野菜湯,比起那些已經魂歸陰曹的人,該偷笑了。
細碎的紫色小花,它在傍晚黑暗完全降臨的那一瞬,美得很像天空的星光閃爍。
我忽然之間淚凝於睫。心裡微微晃蕩了一下,好像某種溫暖寂滅了。
原來,它早已被我化作家的念想。看到它,我才有餘力奮力求生。
“玁狁”二字今作獫狁。玁狁是北方的遊牧民族,春秋時稱為狄,戰國、秦漢時稱為匈奴,歷來對中原虎視眈眈,滋擾不斷。大約在公元前十世紀左右,周懿王在位時,玁狁曾乘周王朝政治動亂和遭遇大旱災的機會,侵擾北方邊境。民受其苦,詩人作歌:“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周王曾出兵征討。這首詩反映的大約就是這次戰爭。
征夫之苦無止無休,難以言盡。《採薇》的實質絕非儒生所粉飾的,讚美周王的功績,而是一首征夫思歸詩。
你聽他唱:“採薇採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飢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採薇採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誰害我有家難奔,還不是為了玁狁;誰害我坐立不安,還不是為了玁狁。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多麼鮮嫩。說回家哪時回家,心裡頭多麼憂悶。我心憂悶像火焚,飢難忍渴也難忍。駐防地沒有一定,哪有人捎個家信。大巢菜采了又采,大巢菜又粗又老。說回家哪時回家,小陽春十月又到。當王差無窮無盡,哪能有片刻安身。我的心多麼痛苦,到如今誰來慰問。)
這樣的想念,卻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流光飛逝,出征是歲暮,如今已是夏至十月。征戰必定四處轉移奔波,饑渴勞碌,身體受傷是小事,關鍵是命在旦夕卻不能通家人同音信。當烽煙遮蔽了音信,你無從得知遠方的人是否平安,牽念如藤,纏繞你咽喉不能呼吸。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古今亦同。ZIPPO的最初流行,就是因為它的防風功能可以幫助美國的士兵在戰壕里寫家書。《採薇》可看作最早的邊塞詩。唐代的岑參是寫邊塞詩的強人,擅於捕捉人心細節,他寫道:“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寄語報平安。”生死漂泊的不定,相逢無語的驚喜,欲言又止的猶疑,所有的尖銳都有了,所以一語刺破人心。
戰爭不值得讚美,然而為家園而戰卻是可引以自豪的事情。因此下面的兩章不再絮言思鄉之情,轉言當時戰鬥的激烈和辛苦:“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什麼花開得繁盛?那都是棠棣的花。什麼車高高大大?還不是貴人的車。兵車已經駕起,高昂昂公馬四匹。哪兒敢安然住下,一個月三次轉移。駕起了公馬四匹,四匹馬多麼神氣,貴人們坐在車上,士兵們靠它隱蔽,四匹馬多麼雄壯。象牙弭魚皮箭囊。怎麼不天天警戒?玁狁實在太猖狂。)
他在征途中,看見棠棣花開得繁盛,美景當前,憂心不減,棠棣的花再開時,未知還有沒有命看到。戰爭的不平不單表現在引起干戈的原因,往往是強者帶有私慾的侵略。即使是在戰爭的一方,不平等也是時時存在的,貴人坐在戰車裡,遙遙指揮,士兵就要徒步而行,貼身肉搏。戰爭為我們揭示生命冰冷的真相:人,生而不等,命有貴賤。你必須承認它是真實存在的,爾後再言改變。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該慶幸吧,他是餘生,修羅劫後的那一撮艷火。驚天徹地的屠殺後,糙叢里顫顫巍巍的小獸;該高興吧,歸途遙遙畢竟有盡。可是卻應了那句“近鄉情更怯”的話,越是急切,越覺得遙遠,越是靠近,越是不敢獲知真相。
昔日去時,還是柳色青青的春天,柳絲飄蕩似人有眷戀之情。今我來歸,這裡雪花飄零,yín雨霏霏。春色已褪盡。
——是怎樣深長的思念啊,遮湮了漫漫的年華。我怕,這麼多年戰火肆虐,當我再歸時,已見不到你們那溫暖如春的笑顏。
當看到謝靈運說,詩三百中最美的詩句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就知道,李白的推崇沒有錯,謝靈運的才氣是貫古絕今,足以笑傲江湖的。因為詩人寫得出,也要有人品得出。
這十六個字對偶勻稱,亦景亦情,藝術上的完美在詩經中是少見的。“依依”盡楊柳之貌,簡直是精準傳神到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地步。以依依的楊柳來象徵離別時戀戀不捨,又用雨雪交加來形容歸來的淒涼。亦景亦情的四句話既言兒女情長又暗喻戰爭的殘酷,寫景狀物皆生動傳神,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
陸遊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想他是窺破了文字精義的。有那麼一霎那,也許不是文字,而是藏在身體內的感情自在起伏澎湃,像插在地上的柳枝到時節破土而出。於是文字開始招展,情意如雨雪驀然降臨。
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是天意降臨於文字,如孩童自會認得母親,那個人的脫口而出,卻讓所有的文人在這十六個字面前啞然無語。
中國人面對時間總是卑微,浮生半日閒還要偷來,未若西人的坦然,時間仿佛手中的牛排可以隨意切割。在無涯的時間面前,我們都是軟弱的。多年之後,當位極人臣的桓溫重回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樹已經丈余,尚且忍不住潸然淚下,感慨著:“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千載之下仍惹起無數唏噓。
一個在戰場上輾轉求生,回鄉路上飢腸碌碌的小小士兵,他看著面目全非的家鄉感慨:“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真的是杜鵑啼血哀不可聞。
如果我回來,你們已不在,那麼,我活著回來,還有什麼意義呢?
(下)
《詩經》中征夫思婦詩占了絕大比重。單只《小雅·鹿鳴之什》里就有三篇。《出車》、《杕杜》、《採薇》三詩的意旨相似,產生的時代背景和時間也相同。《出車》除了寫思歸,還有些誇耀戰事的意思,《杕杜》則被看作是《採薇》的姊妹篇。《採薇》寫久役不歸的丈夫思念家裡的妻子,《杕杜》寫在家的妻子思念久役不歸的丈夫,兩詩內容上正好能夠相互映襯,從不同側面反映了漫長的戰爭徭役給人民的生活和心靈造成的創傷。
《杕杜》詩云:
有杕之杜,有睆其實。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葉萋萋。王事靡盬,我心傷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歸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檀車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遠。
匪載匪來,憂心孔疚。斯逝不至,而多為恤。卜筮偕止,會言近止,征夫邇止。
翻譯成白話就是——
一株棠棣生路旁,果實纍纍掛枝上,王事差役無休止,服役時間又延長。日子又到十月頭,滿心憂傷想我郎,征人有空應回鄉。
一株棠棣生路旁,葉而青青真盛旺。王事差役無休止,遙想征人我心傷。糙木茂盛春又深,心兒憂碎愁斷腸。征人哪天能回鄉!
登上北山我彷徨,手采枸杞來想郎。王事差役無休止,誰來奉養爹和娘。檀木車子已破爛,四馬疲勞步踉躇,征人歸期該不長!
人不回來信不往。憂心忡忡苦懷怨。役期早過不回來,最是憂愁最惆悵,占卜卦辭說吉祥,聚會之期不太遠,征人很快就回鄉!
古代行役有規定,春行秋返,秋行春返。詩中女子的丈夫,和《採薇》中的男子一樣應該是在春天應役。棠棣是在二月開花,霜後可食。棠棣花落結實,暗示了時光在推移。這種“以物紀時”的方法很妙,也很符合女子的心思。只有女孩會拿一朵花扯著花瓣占卜事情成不成,這樣細碎的事,大男人是不會做的,早起看見下雪,至多也就是伸出頭去看一下,嘆一聲:冬天來了啊。
時間很快到了夏天,可是他仍沒有回來。他不在家,家事全由她操勞,但是她一個女人怎麼應付的來呢?與他離家時相比,家裡的日子明顯更難過了。家中惟一的車已經破爛不堪,馬兒也疲勞多病。還要奉養年邁的雙親,這個家已經越來越難支持下去了。
顯然她的肩膀,已經扛不住這麼重的生活壓力了。一個家庭中,男人對女人的意義,並不僅僅是經濟上的主要來源,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柱,一份依靠,只要他在,仿佛天塌下來也砸不到自己。
我一直很傷蘇青說的一句話:我看見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是我自己花錢買的,可是那有什麼值得歡喜的呢?
一個女強人的心酸,莫過如此了。脫下高跟鞋,倒在沙發上,腳痛的要死,身邊連遞杯水的人都沒有。
事業再成功有什麼用?
詩中的她卻沒有辦法。他回不來,她就得咬緊牙關,苦苦支撐。總不能一家老少坐等著餓死啊!人的耐力都是被逼出來的,走投無路時,人人都可以是花木蘭。不過他歸期杳杳,吉凶莫測,她始終心神不寧,只有去求占問卜了。“卜筮偕止”即又卜又筮。卜是用甲骨占卜吉凶,筮是指用蓍糙占卜吉凶。古代占卜的習慣是,大事先筮後卜,小事只卜不筮或只筮不卜。她則是又筮又卜,可見緊張慎重。
還好卦辭說吉祥。她稍有安慰。但我一直因這詩里一句“斯逝不至,而多為恤”而內心隱憂。可惡的是,詩卻戛然而止了,只說占卜的卦辭是吉祥的,征人就快回來了,卻沒有交代征人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