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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芷是當街被孟桓劫走的,這隻要稍一打聽就能知道,再結合之前與孟桓見面的兩次,秀娘都不需要動腦子,就知道這兩人肯定有問題。
宋芷害怕地收回眼,不敢抬頭看,也不敢回答。
“少爺不回答……是心裡有鬼麼?”
宋芷被她逼得沒辦法,硬著頭皮說:“是……秀娘,我……”
“我……確實是在孟將軍府里,但我……”
“所以什麼所謂的鹽商,主家,都是不存在的,捏造的,是嗎?”秀娘的語氣冷靜又平穩,光聽語氣幾乎聽不出來她的情緒,可宋芷知道,平靜底下是有怎樣的波瀾。
連忙一個頭磕下去:“對不起……”
這便是承認了。
承認了他一直以來都在撒謊。
回來前,不是沒有考慮過會面臨秀娘的質問,可宋芷知道自己不能不回來,否則他都沒臉自稱為一個人。
秀娘救他性命,拼死護他,撫養他,到頭來他卻是用一連串的謊言和欺騙回報。
秀娘的眼神像一團幽幽的火,沉寂又冰冷。
她的腰背挺得筆直,驟然一個頭磕下去,磕得額上流了血,宋芷一慌,想去扶她,又不敢。
“老爺,夫人,是秀娘的不是。秀娘……沒有教導好少爺,愧對於你們。”
秀娘閉上眼,牙齒咬得死緊,面部線條緊繃著。
宋芷的心顫了兩顫,忽而覺得自己已經走到絕境,他該怎麼做?
這世上可有什麼兩全之法,讓他既能不愧對祖先,又能不辜負孟桓麼?
他才答應了孟桓……要陪他幾年的。
宋芷亦是一頭磕下去,磕得腦子都懵了一下,溫潤粘稠的血液順著額頭流下來,流過眼角,口鼻間都能聞到血腥味。
“秀娘,宋芷犯了錯,宋芷自己承擔,秀娘……保重身子。”
秀娘唇角彎了彎,帶著嘲諷,不知是在嘲諷這世道還是在嘲諷她自己,可笑她多年如一日,秉承老爺夫人的遺志,她教導出的少爺,才氣無雙,詩書畫三絕,皆是一頂一的。可唯獨一點……卻聽從了蒙古人的差遣。
“若早知如此,”秀娘的聲音因為起伏的心潮,顯得有些哽咽,低啞,不平,“……秀娘寧願少爺,學門兒手藝傍身,不去學那些詩書。”
宋芷的頭依舊伏在地上,頭很疼,可心已經冷到骨子裡。
他該怎麼辦?
宋芷自問。
“少爺是從前年秋,到現在一直都在孟將軍府上嗎?”秀娘繼續問。
宋芷閉了閉眼睛:“是。”
秀娘:“做什麼?”
宋芷說:“……孟將軍讓我教他書法。”
“你是自願的?”秀娘問。
宋芷原想說不是,他起先也是不同意的,可孟桓拿秀娘白滿兒逼他,他不得不同意。
但這話說出來,幾乎像推卸責任一樣了。
何況宋芷後來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自願留在孟府的,他沒有這麼無恥,便沒有說出口。
“是……”宋芷低聲說,“我是自願的。”
然後他的眼角餘光瞥見,秀娘的眼角竟然滑下了一滴眼淚,宋芷只看了一眼,就飛快地收回眼。
“秀娘,我……”我什麼?宋芷說不出話來。
事實擺在眼前。
宋芷的臉上火辣辣的。
以往他自命清高,自以為是,總覺得那些屈身事元的人都不配稱作宋人,不配稱作讀書人。
可如今,他不僅事了元,還比那些人更無恥,起碼,那些人是光明正大的,他是當□□還要立牌坊。
秀娘再問:“若是教書法,你走了,他大可以再尋一個人教,為何要把你當街擄回去?”
聽到這句話,宋芷的臉色瞬間白下來。
秀娘終於觸到了他最不敢回答的一點。
連唇上都失了血色,宋芷手指幾乎把衣擺攥破。
……就連這身衣服,也是孟桓給他置辦的。
該怎麼說?
說實話麼?
他怎麼能……怎麼能說的出口?
可他又怎麼能在爹娘的靈前,說假話欺騙秀娘呢?
“少爺,敢做不敢當麼?當年老爺,是如何教導你的?”
“男兒最重要的是什麼?”
宋芷的眼睛漸漸模糊,幼年不甚清晰的記憶隨著秀娘的話,浮現在腦海。
猶記得那時,他們剛搬到銅陵,宋芷才十歲,宋修文在繁忙的公務間隙,也不忘每日看看自己的兒子,抱一抱,教導兒子:
“阿芷,一個好男兒,最重要的是什麼?”
宋芷記得自己回答說:“是要讀聖賢書,做大官,解百姓疾苦。”
宋修文聽了大笑,說:“吾兒不愧為吾兒,不過爹今日要告訴你的,是另一樣東西,叫做擔當。”
爹爹的聲音仿佛如昨,可當年對擔當二字懵懵懂懂的孩童,也長成了大人。
宋芷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雖然知道這樣子顯得懦弱無能,可他卻無法控制自己。
“我說,秀娘……”